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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獄中之獄對比 看看誰更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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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生命之源。正常的人每天都要喝水,每天都要用水。小監是沒有水的,關在裏面的人不可能洗臉、刷牙,不是一天兩天,天天如此。至於洗澡更是連想都不能想的事,四川有句俗話「磨皮擦癢」,牛在樹幹上來回蹭,豬在圈裏反覆磨擦磚牆,都是這個行為。我在小監里身上癢得厲害了就在牆上磨擦,每天都要做無數次這樣的動作。

衣服是要勤洗勤換的,進了小監可從來不換衣服,我在小監關了九個月,進去的時候是8月份,穿着汗衫和短褲,雅安號稱雨城,「巴山夜雨漲秋池」,夏秋之際晚間多夜雨,白天出太陽,濕度大,氣溫高,屋子裏濕熱難當,一身酸臭,衣服粘在身上,兩隻手被固定在背後,只有靠全身扭動、抖動,讓粘在身上的衣服換換位置。暑往寒來,12月份雅安地區的氣溫降到了零度左右,我還是穿着8月份那套汗衫和短褲,冷得渾身發抖。經多次要求,臨近元旦才允許我到原來關押的監舍里拿了棉衣、長褲。

活人要吃飯也要排泄,這三平方米左右的狹小空間,既是臥室,又是飯廳,還是廁所。木製馬桶上沒有蓋子,十天八天才有人來倒一次馬桶,馬桶保持原汁原味,從來不沖洗,夏秋之際,糞便生蛆,腐臭熏天,秋冬雖冷,惡臭依然。好在「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小便好辦,大便要脫褲子,很簡單的動作對於被反銬着的人來說也成了難事。拉屎以後擦屁股本是舉手之勞,在小監里可辦不到。一是沒有衛生紙,關進小監四個月以後,我被獲准拿了一套《毛澤東選集》進來,是小監內唯一的紙製品,我對他老人家的著作敬重如聖賢,一字千金,捨不得擦屁股用,那紙也比較光滑硬脆,估計用來擦屁股既擦不乾淨也不舒服。再說那可是褻瀆紅太陽的罪名,殺無赦。二是戴着背銬的兩隻手夠不着自己的屁股,想擦也沒法兒,免了吧,既節約又省事。關了九個月過了兩百多天拉屎不擦屁股的生活。

犯人是不准蓄髮的,一般每個月由專職理髮員推光一次。關在小監里省略了這道工序,由着頭髮自由生長,不洗頭不理髮頭皮很癢,因為戴着背銬,沒有辦法撓,只有在門框上來回蹭腦袋,蹭完了前面蹭後面,日久天長,門框下面積累了一層很厚的頭皮屑,這小小的玩意兒還會發霉,長出了灰白色的毛,不細看像是法蘭絨毯。

小監內蒼蠅蚊子飛揚跋扈,故意欺負我,兩手被銬在身後無法動作,只能任它囂張。蒼蠅的個頭挺大,翅膀震動起來特別有力,嗡嗡的聲音驅除了小監里的寂靜。我眼睜睜看着它們自由自在地飛翔,隨着它們在空中遨遊的蹤跡做頸部運動,也算是一種鍛煉,直到現在七十多歲沒有犯過頸椎病。

白天是蒼蠅的天下,晚上蚊子當仁不讓,輪流坐莊。蚊子比蒼蠅殘忍,它要叮人吸血。怎麼才能制服叮人的蚊子呢?冥思苦想,無計可施,靈機一動,有辦法了,叮咬前面,可以用嘴去吹,把它趕跑,要是叮在背後,只能用背撞牆。

小監里沒有燈,天氣好的時候,上午9點到下午4點左右,窗戶縫透進來的光線提供了自然的照明,可以看書寫字,其餘時間我則閉目養神與黑暗相伴。為了記住日子,我每天用手指甲在牆上劃一條痕跡,應該有二百七十條左右,如果那個房子還沒拆的話,希望有機會回去看看,尋找一下舊日的蹤跡。

在小監里關久了,已經適應了戴着背銬吃飯,沒有水卻是個大問題。幸好勞改隊的飯菜缺油少鹽,不至於過分口渴,但是免不了還要喝水。開始的時候我試着對送飯的炊事員說;給點水吧。那個外號叫白毛的炊事員沒有回答,但是第二天早晨8點送飯以後,將近10點鐘的時候加送一次開水,用一個容量一升鏽跡斑斑沒有蓋子的搪瓷杯裝着,放在牆根附近,足夠一天喝的了。我始終記着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難友。由此每天有了一升左右的水可以自由支配,我感謝這位犯人炊事員,是不是還需要感謝黨、感謝毛主席呢?

但是好景不長,送飯的炊事員換了,後來這個叫徐國權,四川邛崍或大邑縣一帶的農民,不知道因為什麼被打成反革命,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他來給小監送飯不送水了,我兩三次求他送一點水。一天中午外面有腳步聲,我知道送飯的來了,起身等着開門,可是他不像往常一樣按着房間的順序送飯,而是把我這間房跳過去了,送完了所有房間以後才走到我的門前,一會兒門開了,丟了一個玉米饃饃在我的瓦缽里,隨手舀了一瓢菜湯,我說;菜呢?他氣沖沖地回答;你不是要水嗎!哐當一聲,把門關上了。我心裏默默地念道,人啊,人!古人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些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已經被異端邪說衝擊得所剩無幾了。同樣在監獄裏,都被打成反革命,竟然還要互相殘殺,這種人性的扭曲是誰造成的呢?無疑是毛澤東的鬥爭哲學和恐怖統治。

北方有句俗話,好吃不過餃子,舒坦不過躺着。睡覺是一種享受。帶着背銬睡覺卻是一種折磨。仰臥肯定是不行的,豈料俯臥也不行,背在後面的兩隻手很快就會痛得難受。只能夠勉強側臥,一夜之間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長期地一天二十四小時戴着背銬,才能感知這「人道主義」是什麼東西。

面臨的抉擇

監獄裏的小監是為了折磨人至死而設定的,然而人的生存能力是很強的,人的適應能力也是很強的。但需要堅強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念。

我該怎麼辦呢?

一是低頭認罪,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犯了什麼罪,既沒有參加任何「反動」組織,也沒有殺人、放火、放毒、破壞、盜竊國家機密等反革命行為,沒有書寫或張貼過反動標語、傳單,沒有呼喊過反動口號,沒有收聽敵台和裏通外國。我多次向公安、司法部門的官員表示,只要能夠舉出具體的事實,是罪我就認,是錯我就改。可沒有人能夠給我舉出哪怕是一點點。沒有犯罪事實,怎麼認罪呢?回想1957年,起初我還據理力爭,後來在朋友們的勸說之下,在「胳膊擰不過大腿」、「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情況之下,低頭認罪,寫了檢討。於是授人以柄,自己都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劃為右派自然是理所當然、名正言順的了。毛澤東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這一次我就要認真一下,沒有罪就不認罪。

二是以死抗爭,監獄裏死人的事是常有的,有病死的,有死因不明的,也有自殺的。拉出去,挖個坑一埋了事,殊途同歸。

我不想死更不能死,我要活,我要做人。如果現在以死抗爭,只能博得部分人的同情。人死了,許多事實無法澄清,許多黑暗無人揭露,對人民來說是一種罪過,所以我不能死。

堅持活下去的想法出於我對未來的信心,1957年初,我基於對中共虔誠的信念,交過入黨申請書,認真地學習《黨章》,學習《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學習《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

我這時以同樣虔誠的信念,期待着毛澤東所說的「有反必肅、有錯必糾」。因為我的確沒有反對過中國共產黨,也沒有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

我要活着看這個世道怎麼變化。

每天早晨起來以後,儘管小監里沒有水,不能洗臉刷牙,我總是用反銬在背後的手慢慢地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以此表示我熱愛生活、不會頹廢的心境。

臨近節日,比如五一、國慶、元旦、春節等,監獄都要進行大檢查,所有的在押犯人把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李拿到院子裏,無非是一塊墊褥,一床被子,幾件衣服和吃飯用的碗、盆、鍋。三百多人的行李攤在坑坑包包的泥土院子裏,像是擺地攤兒。各工區的獄警一件一件地看,重點是文字材料,但凡發現寫着字的紙或小本子一律沒收,帶回去「研究研究」。眾犯人不敢怒也不敢言。

我在小監里關了一個多月沒有提審,除了每天送飯的炊事員和十天半月來一次倒馬桶的犯人以外,無人問津。倒想乘大檢查之機出去透透空氣。

9月30日監獄大檢查,我在小監里聽見外面人聲噪雜,隨着腳步聲越來越近,知道有人來視察小監,一會兒,門開了,獄警指導員周金仁站在外面,我戴着背銬斜依在鋪上看了他一眼,隨即收回目光,一語不發。他問:「你想好了沒有?」我回答說:「想什麼?」他說:「要認罪,給我寫檢查材料。」說着喊我出來,用鑰匙打開了手銬。我沒有紙,沒有筆,跟他說了,他讓一個犯人送來了一隻蘸水鋼筆,十來張擬稿紙,一瓶藍墨水,關上門走了。

手銬打開了,兩隻手可以活動了,可我該怎麼寫呢?認罪吧?自己都找不到犯罪事實;不認罪吧?小監里的非人生活、繼之而來的種種折磨的確難以長期忍受。我本着「調子儘量放低,原則不容放棄」的思路,寫了下面一份材料。

我於1966年7月12日由成都市公安局逮捕,同年9月被成都市西城區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處徒刑十五年。如此長刑,必有重罪。但我既未參加任何反革命組織,也沒有殺人、放火、放毒、破壞、盜竊國家機密等反革命行為,沒有任何反動筆記、文件,沒有書寫和張貼反動標語、傳單,沒有呼喊反動口號,沒有收聽敵台廣播或裏通外國,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沒有任何違法活動或抗拒表現,更重要的是我一直都是擁護毛主席的,從來沒反對過偉大的毛澤東思想。儘管原單位的某些人採用種種手段製造材料,又通過「審理」人員千方百計的拼湊罪名,必欲將我置之於死地,他們煞費苦心也沒有舉出任何具體的犯罪事實,為了達到判刑的目的,於是便加給我這樣一條唯一的罪狀,即「借開會暴露思想和藉口向管教幹部暴露思想公開講反革命言論」,匆匆判處,投入勞改。

對於起訴書和判決書中強加給我的各條罪狀,我將在適當的時候逐條具體辯答。如果原告和原判法院至今仍確認判決是合理的,則請駁倒我的答辯,用真憑實據揭露我的罪惡,用充分理由說明判決依據。只要證據確鑿、理由充足、符合政策,我是完全認罪的。……

10月4日,心狠手辣的周金仁又來視察,打開門以後他站在過道里厲聲問:「寫好了沒有?」

我說:「還沒有。」

他以呵斥的口吻說:「三天還沒寫完,寫的什麼?拿來我看看。」

我說:「等寫完了再拿給你看吧。」

他凶神惡煞地嚷着:「拿來我看!」

我只好把還沒有寫完的東西拿給他,只有三頁。他看了不到兩分鐘,惡狠狠地說:「出來!」跟着又給我戴上了背銬。

接着近乎歇斯底里吼叫:「不認罪,關死你!」隨後用腳踹我的小腿,我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兩隻手被拷在身後,艱難地蠕動着身體爬進了小監。

戴着背銬寫自述

獄卒周金仁那句話「不認罪,關死你」不是說着玩兒的。

監獄裏死人是常事,精神上的摧殘、肉體上的折磨、常年處於飢餓狀態、繁重的體力勞動、捆綁吊打的威脅、惡劣的生存環境、簡陋到幾近於無的醫療條件都是死亡率高的原因。在周金仁、徐紹華、唐炳南等獄卒眼裏,死一個人不如死一頭豬,平時對犯人極盡摧殘折磨之能事,唐炳南的口頭語之一是「死十個,數五雙,當個球疼。」被關在小監里的犯人屬於「反改造」之列,更可以任意殘害,以表示他們效忠於毛澤東「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路線。

除了死以外,精神失常更可怕。我所在的三工區四十二個犯人有十二位是精神病,那些監獄的幹部罵他們是「裝瘋」,對這些難友無所顧忌地橫加折磨,慘不忍睹。

我當時的想法是;

一、不能死,我要活着看這個世界怎麼變化。

二、保持鎮定的情緒,不能精神失常。

周金仁既然說了「關死你」,我就要做好思想準備,必須有堅定的求生信念,他越想讓我死,我越不能死。

我堅信中國的政局必然會有變化。

有了堅持活下去的信念,還需要保持健康的心態。

坐監本來就是痛苦的,終日戴着背銬關小監更是非人的折磨。在多重壓力下,被關小監的人精神失常的概率很大。怎麼避免呢?除了樂觀、堅定以外,需要找點事做,或者找點書讀。小監里無事可做,那就找書讀吧。文革期間的監獄除了毛澤東著作以外不準保留任何其它書籍,經過多次請求,允許我拿了一套四卷本毛澤東選集、鋼筆和部分紙張,從1969年元旦開始在小監里真正閉門讀書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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