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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是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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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夏之交,謝泳從廈門出差到北京,我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吃早茶。邊吃邊聊,你一言我一語,無主題地東拉西扯。坐在身邊的謝泳低聲對我說:"最近,我看到一份關於聶紺弩的檔案材料,很吃驚。"我問:"吃驚什麼?"他說:"聶紺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黃苗子這樣的一些朋友。"我瞠目結舌,半天回不過神來。事情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

謝泳說:"告密材料一直匯報上去,羅瑞卿批示:'這個姓聶的王八蛋!在適當時候給他一點厲害嘗嘗。'"難以置信!我的腦子全亂了。

一年後,我在2009年2月刊紀實版《中國作家》雜誌上,看到了謝泳所說的《聶紺弩刑事檔案》(簡稱"聶檔"),全文十餘萬字。作者寓真,系山西省資深政法工作者。他用事實說話,以解密了的檔案材料為憑,系統又完整地揭示出聶紺弩冤案的真相。"去馬來船相上下,長波大浪與縱橫"(聶詩),我一口氣讀完,大慟,大悲。淚如大河,決堤而下。文中之人,我大多認識,甚至很熟悉。但一部"聶檔"使他們的面孔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陌生起來。事實就擺在那裏,一切都是無法迴避,也無可辯駁:長期監視、告發聶紺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須認同作者的結論——聶紺弩入獄不是紅衛兵扭送的,也非機關造反派搗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筆一划把他"寫"進去的。

詩人邵燕祥看了"聶檔",內心非常沉重。他在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里說:"今天的年輕人,看國外警匪片、國內電視劇,處處有線人、臥底、'無間道',諜影重重,英雄孤膽,看得緊張過癮,甚至心嚮往之。他們想必是想像自己處於'正方',才能這般心安理得。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父兄一不是殺人放火的黑道,二不是走私販毒的幫伙,卻在很長時段里,曾經生活在被監控、被告密的恐懼之中……"(《牢頭獄霸的前世今生》,載《南方都市報》2009.3.5)

聶紺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發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於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告密行為是從1962年開始的。也就是說,聶紺弩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通過身邊的人及時匯報上去,並進入專政機關的檔案的。長年累月的告發檢舉,聶的問題性質日趨嚴重。依據事實,寓真把檢舉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戴浩(湖北人,電影家)、向思賡(湖北人,曾參加左聯,1949年後為中學教師)、吳祖光(戲劇家)、陳邇冬(作家、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鍾敬文(教授,民俗學家),他們與聶紺弩有着密切往來,到了"文革"時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況下,被迫寫有交代檢舉材料。另一類是幾年來(1962—1967)一直"積極配合公安機關"的,包括王次青(先後在出版總署和版本圖書館工作)、黃苗子等。

1962年9月12日遞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開頭是這樣的:"我昨天去找了聶,與他'暢談'了一陣……一個晚上我得到了一點東西,破去不少鈔,總算起來在20元以上了。茲將他的談話,盡最大真實地記錄下來。"這第一段話里,單是"暢談"、"破鈔"以及"盡最大真實地記錄"幾個詞組,其主動性就不言而喻了。一共寫了10頁。這裏截取聶紺弩談論反右的片段:"你要殺人,你就殺吧,但是殺了以後怎麼辦?章伯鈞一開始的時候就說:'只要對國家、對大局有好處,你們要借我的頭,我也很願意。'要借我(指聶)的頭,我也願意,可是我話還是要說的。(着重,聲激憤)現在搞成什麼樣子,他們要負責,全國都要負責,只有我們不負責,只有我們(手指連敲桌子)!"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記性和手筆,寫得形神兼備。

由於坐探當得出色,到了1964年,聶紺弩的反動言行和寫作,就被頻頻搜集起來,摘編成專政機關的簡報送到了高層。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見血,刀刀入肉。於是,就有了那個"王八蛋"的批示。羅瑞卿還批示道:"聶對我黨的誣衊攻擊,請就現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統的東西研究一次,如夠整他的條件……設法整他一下。"到了1966年春的"文革"前夕,聶紺弩的"反動"言論已有上百頁之多。內容有關於寫作的,有關於文化的,更多的是對時局的議論。2月18日的材料匯報聶的言論如下:"現在農夫也不好當。從前的農夫向地主納了地租之外,那塊地怎麼種,他有完全的權利。現在的農夫一點權利都沒有……這樣的制度是無法搞生產的。""現在主要問題是人的權利問題,自由問題……"像聶紺弩這樣的在野文人、失意墨客、當代清流,即使發配北大荒,也不可能"出世"。他們打探的是朝廷,掛念的是天下,感興趣的是政事。聶紺弩只要與同類聚會,三杯酒下肚,那議論與牢騷就一起冒出來了。他思想敏感,獨具慧眼,在驚人之語中,有深刻,有調侃,也有偏頗。這是中國文人需要的心理安慰,也是十分渴望的精神釋放。

都是幾十年的朋友,都是頭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氣的文化人,誰防備誰?時局儘管緊張,無奈聶紺弩是"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滿三巡肉更香"(聶詩)。好友加好酒,他說話就越來勁,話的分量也就越重。1965年8月4日,幾個人在聶家一起吃晚飯。飯後,聶紺弩談興來了,大放"厥詞"。他說:"有許多事情,我們會覺得奇怪,你想:一個普通人,總不能不看報紙吧,天天看報紙都看到自己怎樣偉大,怎樣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從個人來講,不管怎麼偉大英明,也總有不偉大不英明之處。從黨和組織來說,不管怎樣正確也總有不正確之處。都好了,都對了,都正確了,那就是什麼呢?那就是完了。這是不可能的,是不辯證的。"我看得出來,寓真公佈的檔案材料是經過嚴格挑選、細心鋪排的。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那些異常激烈的言論,其實並未刊出。聶紺弩和我父親(編者註:章伯鈞)一樣,在私人聚會的場合,會直呼其名,會拍桌子瞪眼睛地大罵,還會講髒話。出語刻毒和文風犀利是等量的,都是思想光芒的投射!這才是聶紺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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