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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到死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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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我出生的時間比預產期晚了十天,要不是我家那頭老母豬,我還不一定能出來。當時我母親正在豬圈裏掃豬屎,挺着大肚子掃得很累,就撐着豬圈的石板牆想歇一歇。老母豬過來親她的腿,她提起腳趕豬,沒想到老母豬一抬頭頂了她一下。老母豬這一頂,把我頂到了臭烘烘的豬屎堆里。母親說,老母豬從來沒這麼頂過她,是不是它有意幫你快點出來呢?

我生下來沒有多久,老母豬就死了,據說是吃了我的胎盤,吸了母親的經血。母親說,我生下來時好奇地盯着看老母豬,好像我們認識似的,看得老母豬直往後退,不敢抬頭,過幾天就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我後來想,我是不是來到這個世界頂替這頭母豬的呢?這頭母豬是不是我的前身呢?幾十年過去,我發現我原來其實就是一頭豬,或者說我是一頭披着人皮的豬,過去的生活其實跟在豬圈裏的生活沒有什麼兩樣。

母親說,我生下來時,有一天時間既沒哭又沒笑,眼睛冷冷的、呆呆的,不知在看什麼。我母親嚇哭了,對着我的小屁股,打呀掐呀,我還是不哭,直到半夜父親回家,我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就哭到大天亮。

我母親並沒有因為我終於活着來到人世而高興,也沒有因為我是一個兒子就高興。其實當時母親的眼裏滿噙着淚水。她用牙咬斷纏在我身上的臍帶,抓豬草清理自己的下身,然後坐在豬圈裏發呆。老母豬吃完了母親清理下身的豬草,舔食了豬圈地上的烏血,拱了母親一下,母親才回過神來,抱着我回家。

我長大後問母親,為什麼要生我呢?母親很無奈地說,沒辦法呀,那時也沒實行計劃生育。母親說得非常難過,我聽了也很不痛快。要是我老是呆在母親肚子裏不出來,要是母親根本沒有懷過我,要是母親懷上我又把我打掉,總之,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我該多好,我也不會活得像一頭骯髒的豬了。

我現在不恨那頭把我頂出世的老母豬了,我也不恨生我養我的父親母親了。我的父親母親並沒有一點錯。他們不但沒有錯,還生我養我,於我有大恩大德,我應該感謝他們才是。而且,如果沒有以前像豬一樣的生活,現在我哪能奮鬥到大學副教授的身份,活得這麼輕鬆自在呢?有人說,人的一生,幸與不幸是一半對一半,把不幸的日子過完,幸福就來了。

我出生那天,母親後來說,天熱得把衣服脫光都不能解暑,太陽就像被潑了一盆經血,紅得讓人難受,紅得讓母親看哪裏都是紅圈圈,都是豬圈裏的經血,現在想想還要嘔吐。母親那天抱着我沖回家,一股腦兒地喝了五大瓢冷水還是感到熱。母親老來四肢酸痛,處處是毛病,一喝冷水就犯吐,我想跟那時喝冷水有很大關係。

我當時確實不樂意出生,我母親也不高興我出生。當時父親正站在生產隊的批鬥會,五花大綁着,低着頭,曲着腰,接受着別人的教育。汗水在父親的身上像蟲子一樣爬着,最初癢得令人想笑。蟲子在身上爬多了,癢得久了,又難受得要命。父親在口水、石子、討伐聲中蒸了大半天,直到太陽下山了,月亮上來了,別人輪番討伐渴了、累了、餓了,才得以回家。父親疲憊地走進屋,還沒等母親告訴他家中又添了一個討飯的,就已重重倒在床上。

父親這一躺,正好躺在我身上,我哪受得了這一壓,哇的大叫起來,母親聽到哭聲才終於擠出一絲笑意來。父親一驚,望我一眼,面無表情地朝一邊一倒,又睡去了。

我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這是我出世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並且不願意出世的原因。我一出生就註定要像豬一樣生活,難怪我一出世,我家那頭老母豬就死了,它不願看到我一個大活人居然活得像它一樣,它已預知到我將來的人生……

生在地主家庭就是地主子女,上小學就不能帶紅領巾,在各種各樣的表格上家庭成分一欄中就得填上地主。直到現在,我對地主一詞都非常敏感,只要一提它就渾身發緊,神經緊張,惶惶不安。按說,地主子女仍然是人,不是狗,是人就應該平等。出身在地主家庭也不是誰願意還是不願意的事,父母是地主,跟他們的子女有什麼關係呢?就算父母犯罪犯法,受處罰的應該是父母,而不應株連他們的子女呀。何況我的父親母親並沒有犯罪違法。他們只是在大家都很窮的時候,自己富得快一點而已。誰不願意日子過得好一點呢?然而在那種荒謬的時代,想過好一點也是有罪的。

我的父親母親,甚至父親的父親母親,我的爺爺奶奶,為了買那五十畝地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節約了多少日子,吃了多少頓鹹菜下苞谷稀飯,才終於攢到那麼一罐袁大頭。我的父親母親,甚至我的爺爺奶奶,既不偷也不搶,勤儉持家,樂善好施,連叫花子上門討飯,自己不吃也要賞一碗,這樣的人家在現在說應該評五好家庭呢。他們認為,我們靠勞動吃飯,不多言不多嘴,在哪朝哪代,不管當官的怎麼換,不管哪個黨執政,都應是正大光明的、坦坦蕩蕩的良民才是。

父親以前是個石匠,成年累月在外給人修房造屋,節省得吃碗羊肉湯都捨不得,一心想着買田置地,等結婚生子後讓一家人日子過得寬裕一些。我母親過門後,房修了地買了,日子照樣過得緊巴。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節約成習慣了,有了點錢以後照樣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母親說,要是那時捨得吃捨得穿,吃了穿了,被判個地主富農,心裏也還踏實些。既沒吃成又沒穿成,就被判成地主,土地被沒收,房產被瓜分,時時刻刻被監督勞動,大會小會上挨批挨鬥,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不甘心呀。爺爺奶奶傷心呀,後悔呀,哭呀,氣呀,解放沒多久就去世了。

父親在彌留之際還喃喃自語,為什麼同樣是共產黨,四十年前不讓人富,四十年後卻鼓勵人富呢?都是富,都是想把日子過好一些,為什麼命運就相差十萬八千里呢?為什麼那個時候是錯的現在卻是對的?為什麼靠勞動掙錢在那個時候就有罪而現在卻是一件光榮的事?父親至死也沒想通。

父親背着枷鎖過了半輩子。在生產隊,別人不願去修公路,讓他去修;別人不願在大雨中去守莊稼,守汽車,讓他去守;別人不願挑兩百斤重的擔子步行十幾公里去繳公糧,讓他去挑;別人不願在大熱天挑糞上山,讓他去;別人早早睡了,讓他每天晚上寫思想總結,寫交待書;天寒地凍的時候,別人在溫暖的家中休息,讓他去公社政治學習,接受人民政府的教育。

父親曾對母親說,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總在想,難道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真的是錯的?難道大家都沒錢、都窮就好嗎?有一天,父親似乎想通了,突然對母親說了一句:「錢哪,魔鬼。」母親莫名其妙地望着父親,可他再沒說話,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父親並沒有想通,他還在為他的土地、房產惋惜。我們全家也都想不通。我的姐姐考上初中卻不能讀,哭得死去活來也沒用,別人罵她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她想不通,一頭栽到古井裏,再也沒爬出來。姐姐死了不要緊,讓全村人喝不上水,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才是罪不可赦。我的父親母親為此事在生產隊的祠堂前罰跪兩天兩夜,當然免不了挨口水、石子、鞋掌子甚至巴掌。我們家的祖宗也被罵了不知多少遍,直到花錢重新掏了一口井才了事。

我的哥哥,一個小時候聰明可愛的孩子,淘氣、外向、仗義、不服輸,經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受的氣最多,吃的苦最多,長到該成家的年齡卻娶不到老婆,不得不入贅到大山里去,過着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生活。相比之下,我膽小,不多言不多嘴,不惹事不生非,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可還是沒少挨打受罵。我曾有近二十個綽號,至今還記得一些,如屎斑鳩、苦檀神、地主仔、四類分子、屎彈子、周扒皮、劉文彩等等。

命運把我變成了一頭冷漠、自私、孤獨、玩世,人見人嫌的骯髒的豬。我已經習慣髒豬一樣的生活,而且常常自認為就是一頭豬。在沒人的時候,有時我學豬的嘶叫,甚至學着豬的樣子拱地上新鮮的泥土,嗅一嗅土裏別樣的氣息。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很開心,很痛快。我經常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活蹦亂跳的豬崽。我在睡夢中曾夜遊到豬圈,被母親從豬圈裏拉回床上睡覺。這一切我渾然不知,直到後來我上了大學,帶着女朋友(現在的妻子)回家,母親把它當笑話講給她時,我才知道。

我母親對我的女友說,我是豬變的,是豬精喲。我的女友看着我,笑得前翻後仰。我後來偷偷問我母親,我真的在豬圈睡過?母親沒說話,眼淚直往外涌。

我大學畢業,做了大學老師後,父親才得以找池塘釣釣魚,謙卑地接受鄉人的招呼。他去世前經常對我說:「人要節慾。還是窮了好,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麼多幹什麼?」我知道,父親話雖然說得通達,實際上他心裏仍然沒有想通過去一直沒想通的事。原因是我入贅到大山裏的那位哥哥,承包了幾十畝山地,種水果發了,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款,可我父親卻怎麼也不願意踏進我哥哥的家門,甚至還當着全家的面,罵我哥哥不從他那裏吸取教訓。

然而直到父親去世,我哥哥也沒有被揪鬥,而且日子越過越紅火,桑塔納買了兩輛,剛上高中的女兒被送到美國念書。我父親把我哥哥罵了,打了,哥哥仍然不聽,繼續發家。父親到死也沒弄明白,為什麼他不能想把日子過好一點而我哥哥卻可以想,不但可以想,而且可以大膽做,沒有誰把他怎麼樣。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三期,2010-09-01)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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