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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知青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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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3月,我從重慶第一中學高中畢業,那時我17歲。一個月後,我和幾萬同齡人一道,唱着《共青團員之歌》,坐着大卡車下了鄉。我們在卡車上一路唱着:「……再見吧親愛的故鄉,勝利的星會照耀着我們。再見吧媽媽,別傷心,別難過,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我插隊落戶的地方是四川省開縣鐵橋區立新公社永合大隊第三生產隊,從此便在那裏度過了5個年頭的知青生活。在我下鄉之前,開縣已接受了3批數千名重慶市的知識青年,他們分別是1966年、1968年和1972年下鄉的,我們稱他們為老知青。

老知青中,鄒眉是1968年下鄉的高中畢業生。

鄒眉長得眉清目秀,胖胖的,皮膚白細,剪短髮,說話輕聲細氣,言行舉止中透露着高雅的教養和書卷氣。

鄒眉不是我們大隊的知青,我們只是一個公社,相隔有20里路,她同我們隊一個名叫杜曉玲的女知青要好,常來,我們就熟悉了。記得我們第一次正式認識時,幾個一同下鄉的男知青正在打一個農村青年,鄒眉坐在門口和杜曉玲說話,她當時就輕聲細語地指責我們,我們幾個男知青都是部隊的孩子,從小在軍營里長大,又見識過重慶武鬥的槍林彈雨,崇尚武力,一群十六七歲想做英雄的小青年,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指責,雖說指責是輕聲細語的,總歸是不高興。但不知為什麼,當時發誓要打遍天下的我們卻沒有發作。大家都坐在我的茅草屋前,一邊彈六弦琴一邊唱歌,先是我們唱,後來鄒眉也唱。她會唱的歌很多,不僅僅限於知青歌和當時流行的歌。唱着唱着,大家都不唱了,聽鄒眉一個人唱,到後來連六弦琴和口琴都停了下來,因為無法為她伴奏,就聽她一首接一首在那裏唱美國的、法國的、德國的歌曲。那天晚上星星很多,月兒很亮,山脊上刮過一陣陣清風,我們誰也不說話,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鄒眉出身於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是重慶鋼鐵公司的總軋鋼工程師,一位留學德國的冶金專家,在中國冶金行業頗有名氣,前後被毛主席、周總理接見過5次。本來是一個前程似錦的高級知識分子,不知為什麼卻去說江青的壞話,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於是鄒眉和她的3個哥哥便先後下鄉當了知青。後來我們見過這位不會說話的冶金專家一次,那是我們都回城之後。有一次鄒眉和她父親一起到我家來玩,我的父親請他們父女倆吃飯,飯是在館子裏吃的,其中有一道菜是炒嫩蠶豆,等大家都吃完飯準備起來離去的時候,冶金專家發現盤子裏還剩着十幾枚豆子,便又坐下,毫不拘泥地拿起筷子把豆子一顆一顆全吃完,這才起身離去。

鄒眉是一位非常可愛也非常令人尊敬的大姐,在我們相識的幾年中,她一直關心我、幫助我,給了我很多指點。她懂的很多,是那種少有的知識淵博的女知青。每當她到我們知青點來的時候,晚上我們總要坐着說很長時間的話。話題多是不限定的,她給我講中外歷史、講天文地理、講古代文學、講中外名著講生命的奧秘、講生活小常識……她總是慢聲慢氣地娓娓道來,一點也不急,語氣中沒有大跌大宕,如夢一般讓人覺得美妙無窮。我們隊離區里很近,每個星期鄒眉都要到區里來趕場,她總是頭一天收了工以後趕到我們隊裏來,於是每個星期我都能從她那裏聽到美麗的故事,這幾乎成了我迷戀不已的必修課。我真是佩服她極了!我那時就想,她怎麼會懂得這麼多?她那個又黃又細的短髮下的腦袋裏,還會裝着一些什麼呢?

鄒眉的與眾不同,除了她的教養和淵博的學識外,還有她心態的平衡。上山下鄉的知青中沒有幾個是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抱怨命運,在我認識的知青中,不抱怨命運的只有鄒眉一人。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命運的壞話,也從來沒見過她多愁善感,她總是給人一種博大和安寧的印象,和她在一起,你會老想着這個世界的好,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公平之處。

打倒「四人幫」以後,鄒眉的父親從牢裏放了出來,冶金專家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1977年春季招生時為女兒搞到一個重慶大學電子計算機專業的招生指標。那一年的老知青中通過招生招工回城的有不少,其中有一名男知青叫陳澤誠。陳澤誠和鄒眉是一個知青點的,下鄉前他們分屬於不同的紅衛兵組織,有很深的派性芥蒂。下鄉8年當中,他們出入一個大門,在一個灶房裏做飯,卻從沒說過話。陳澤誠的父親是特殊鋼廠的一名老技工,他給兒子弄到的是本廠技校的招生指標。本來政審體檢過後就準備回城了,家當都送人了,誰知後來出了問題。按照招生規定,技校生年齡不得超過25歲,而陳澤誠剛好超過了,也就是說,他不符合招生規定,不能被招生回城。陳澤誠是條鐵打的漢子,當年武鬥時他衝鋒陷陣,槍林彈雨中都沒眨過眼睛,但知道因為超過了年齡不能回城時,他當場就哭了。在農村熬了8年,眼看有了一個回城的希望,卻又破滅了,這個打擊對誰都是致命的。鄒眉知道了這件事,是她同派別紅衛兵組織的一個戰友告訴她的,那人說,活該他陳澤誠倒霉!鄒眉聽了這話,什麼也沒說,第二天跑了幾十里路到公社,找到公社知青辦民主任說,她願意用她那個重慶大學的招生指標換陳澤誠的技校招生指標,她年齡不滿25歲,而大學則不限定25歲,這樣兩個人都可以回城,但她不願意和陳澤誠說話,所以請民主任做個中間人,幫助兩個人互換招生表格。聽到這件事,所有人都震驚了,不要說兩個人因為觀點不同整整8年沒說過話,就算是再好的朋友,那個年頭,誰又肯用一個大學指標去換一個技校指標呢?當然,最震驚的還是陳澤誠本人,我沒有看到他當時的表情,但我能夠想像,那份重慶大學的招生表,不僅改變了陳澤誠的命運,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觀。

事後鄒眉非常平靜地對我說:一張表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種事誰都會做的。

鄒眉回城後到技校讀書,我們常有來往。第二年高考制度改革,鄒眉報了名,她報的是一所重點大學,名字我記不得了,反正是名牌大學,在四川省也就招兩三名。我們都知道,像鄒眉這樣底子厚實的人,考上大學幾乎用不着費多大力氣。高考一共兩天,第二天,我正在家裏看書,我那時白血球驟然減少,正在家裏養病,鄒眉來了。我很吃驚,問她怎麼沒有去參加考試。她說她耽擱了,早上去考場的路上遇上一場車禍,一位老太太被車撞了,躺在路上沒人管,她看不下去,就把老太太送去了醫院,從醫院出來時,再趕到考場已來不及了,她還說,昨天考的那兩門沒考好,所以也不遺憾,等來年再考吧。我聽了,也無話,總是有些替她抱屈。我們大院有一個老紅軍的家屬是重慶市招生領導小組的,她也認識鄒眉,這事過去一段時間後,有一次她告訴我母親,說後來鄒眉考過的那兩門卷子找出來了,單科成績是重慶考生的第一名,誰都不明白這個考生為什麼不接着考下去,若考下去,只錄取一名也會是她。我聽了這話,良久說不出話來。後來把這事告訴鄒眉,她卻很平靜,沒有絲毫的失落感。

一年多以後我離開了重慶,從此與鄒眉斷了聯繫,只知道那個時候她已經放棄了考大學的念頭,因為有規定,中專和技校生畢業後工作不滿3年不得考大學,她打算直接考研究生。我離開重慶後,經常想起她,想她給我的那許許多多的教益,想她怎樣從容平靜地把握自己的命運。在我的想像中,如今她恐怕早已在國外讀完了博士後,但不管如今她在哪裏,在做什麼,這個世界在她眼中,永遠都是美好平靜的。

選自《我們曾經年輕》,董宏猷主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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