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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湖造田和歌舞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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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湖區和現在一樣,修水利是每年冬季必不可少的節目。我下放的黃茅洲區與南大區、草尾區以及茶盤洲農場、千山紅農場連成一片,是洞庭湖區中央最大的「垸子」,而一到冬天,卻還要組織全體勞動力修築新的堤壩,繼續向外擴展。那時候的口號是「向湖水要糧」,和現在所說的「退田還湖」,正好相映成趣。據我所知,現在的冬修水利一般只限於加固堤防,不再圍墾新的湖洲,特別是在98年特大洪水襲擊長江、洞庭湖流域之後。

1971年冬,我隨垸內數萬男勞力步行五十餘里,沿塞陽運河直抵五門閘外的賀興洲,我們要在這裏築堤圍墾,將上萬畝湖洲納入「垸子」變成新的良田。我們住的是蘆葦搭起來的工棚,上面可以透過葦杆間的縫隙觀看星光的閃爍,若下雨必用臉盆水桶四處接漏。睡的「通鋪」也是蘆葦搭成,下面開溝將挖出的土塊堆起,上面架上捆成把子的蘆葦。床鋪很結實,略為凹凸,尚能忍受。鋪下面開的溝內卻積滿滲出的水,使我們的被褥潮得滯手。

吃的遠比在知青點要好,大鍋飯雖不是儘量,但搶飯得法,吃飽不成問題。訣竅是第一碗不盛滿,迅速吃完後將第二碗按緊堆起,若再吃完還僥倖能搶到塊鍋巴,肚子裏就基本上會感到些飽脹的快感了。還不時有些肉吃,肥瘦相間,四、五分厚,只擱鹽絕無醬油。那肉有時吃起來很費勁,須反覆咀嚼,最後還是經常得囫圇咽下。聽農民們說,那就是著名的豬婆肉,而且是下崽下到了育齡極限的老豬婆。

工作卻是超級強度的,取土處離築堤處約二百米遠近,泥土極鬆軟,基本上不用鋤頭,使用得最多的,是木鍬前麵包上鐵皮尖頭,號稱「指甲鍬」的,因前端兩邊伸出兩個長長的鐵尖,狀似指甲而得名。指甲鍬在使用者手中旋轉飛舞,兩三下就切下一塊四五十斤重的長方形泥塊來,反手拍在箢箕里。一擔箢箕放上四塊,就將近二百斤了,稍為瘦弱者便奈不何。行走的路線同樣通過鬆軟地帶,腳踩下去又象走浪橋又象陷在棉花堆里,無比吃力。向堤上登攀時更須見功力,扁擔壓彎了,箢箕會在堤坡上拖擦,而增加極大阻力,必須雙手努力向上提,使箢箕底部與堤坡脫離接觸。那是需要全身每一塊筋肉都處於絕對緊張狀態的勞作。好在那時我不過二十出頭,又在中小學期間經省中心青少年業餘體校長期的半專業游泳、田徑訓練,打下的體質基礎較好,故尚能勉強應付。

沒想到問題出在那潮濕的工棚上。大約一周後,早上起床時穿褲子,膝蓋疼得不能打彎,用手摸可以感覺到發燙。一起來挑堤的同學中有父母當醫生的,略懂醫學術語,告知這必是急性關節炎無疑。我聽了不禁大喜,當即跟帶隊來的生產隊長請假,向他挽起褲腳展示已見發紅的膝蓋。隊長模了摸,點頭說確實燙手,這麼遠你走又走不回去,就在這裏休息吧,工分照記。我於是開始堂而皇之地瘸着腿遊蕩,將附近其它公社和大隊的同學們都走訪了一遍。

膝蓋剛剛有所好轉,有另一公社的同學興沖沖地來通知我,說黃茅洲區「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重新召集集中。這個宣傳隊並無常設機構,但每年都會在冬季農閒時集中排練節目,目的總是為了參加縣裏組織的文藝匯演。隊員大部分是知青,也有「文革」中下放回鄉的原縣劇團的人。成員按特長分為樂隊和演員隊,節目不外乎歌舞、曲藝、樣板戲片段、器樂獨奏合奏之類。我自下鄉第一年就是該隊隊員,直到離鄉回到城裏的五、六年間,無一年間斷。聽到這個好消息,真是心裏樂開了花。趕緊打背包,約齊其他宣傳隊成員,當天就出發了。腿疼走不動,就沿路搭拖拉機,也花錢搭了一截機帆船,天黑前回到我下放的隊上,第二天中午到達區政府所在地黃茅洲報到。

節目排練了不到一周,離縣裏匯演時期尚遠,區里卻催着我們再到賀興洲去為挑堤的民工演出。這回出行就比較神氣了,包了一艘機帆船,大家一路邊欣賞運河沿岸風景,邊連說帶唱,整個一付文藝工作者下鄉的派頭。到了目的地也不再住工棚了,而是被安排在老堤內一個大隊部里住宿。特別記得那天的晚餐,米飯多得吃不完,根本不用使用搶飯的技巧。還有好幾大蒸缽豬肉,和辣椒煮在一起,香氣撲鼻。這餐晚飯還有幾個留在賀興洲挑堤的知青和我們一起吃的,是經宣傳隊長特許,說飯菜多吃不完,招待招待同學也是好事。

剛吃完晚飯,我們生產隊的幾個青年農民就找我來了。見了面就哈哈大笑,說:「戲子師傅來了?今朝夜裏風蠻大,攢勁唱啊!不然鬼聽得到喔?」我便也笑:「聽不到就看人影子,總比栽在棚子裏講信河強吧?」又問他們堤挑得離標高還有好多,幾時可以打轉回隊上?他們都唉聲嘆氣起來,告訴我這幾天堤竟越挑越矮了,原來是地面太軟,承受不住堤身的重壓,挑着挑着兩邊就鼓了出來,根本不象是堤壩,倒象是白案師傅揉好了準備切饅頭的「面龍」。我問,那怎麼搞?他們說,原來每挑一層土就用拖拉機壓緊一層,現在已經不敢壓了,管他娘,就這樣一路挑上去,差不多夠高就散工!我心想,那樣的堤擋得汛期的水住?這時宣傳隊的隊長喊化妝了,我趕緊打發他們走,說,等下看戲吧,這隊長是區裏的幹部,好惡的。他們還有些不甘心,邊磨磨蹭蹭往外走邊說,不就是搽點紅嗎?又不得把你們那些女知青的臉塊看成了綠的。

演出的台子就搭在新築的堤附近,半人高,僅十來平方米,是木板的,下面的柱腳不太結實,站上去搖搖晃晃。台前掛了兩盞煤氣燈,發出「嘶嘶」帶響的光芒,照得台上一片慘白。原來的幾個保留節目如三句半、對口詞、小話劇一一演了下去,台下的喧鬧一直沒有停止。宣傳隊長是區衛生防疫站抽調來的李大姐,是個北方人,站在台後面嗓門挺大地說:「觀眾太沒文化,不願聽說的,快快快,上唱的!」這是該我上了。我將從長沙帶下鄉的那件破羊皮襖翻轉過來穿上,剛要上台,李大姐又拉住我說:「別唱打虎上山了,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我傻了,說:「調門太高,我唱不了!」她不由分說地:「叫拉胡琴的降調!這段子是指揮部點的,專為鼓舞士氣,不然民工心都散了,這堤要挑到哪天才是頭啊?」話說到這個份上,只差沒明說是政治任務了,我只好連忙脫了皮襖,縱身上了台子。

腳下的木板一陣亂晃,拉胡琴的老楊趕緊蹲下,沖我叫着:「秀氣點!莫踩塌了!」過門之後,我一開口就知道糟了,准唱不上去。果然,到第三句「一青松啊……」逼得我只能一下子落下來一個八度。心裏正在懊惱,台下卻有一迭連聲的叫好聲傳來。我定睛看去,明明是我們生產隊那幾個青年農民,不由得精神一振。有了自己的基本觀眾,自然得要更加賣力才是。我一口氣唱了下來,沒再出差錯。之後又加了一段打虎上山,還返場唱了一首挑擔茶葉上北京,才高高興興下了台。

後面一個節目是女知青們的舞蹈,好象是採茶舞吧?反正跳的時候因為台子太小人擠人,所有的動作都縮小到正常動作的三分之一,而且為了怕台子塌掉,基本上只有上肢在動,腳只是在台上蹭來蹭去,看上去令人忍俊不禁。

節目演完了,觀眾們還捨不得走,圍在台前嚷「再唱一個」。指揮部來了個副指揮長,爬上台吼了一通什麼「要感謝上級領導的關懷」啦,什麼「演員同志們很辛苦」啦,什麼「希望大家看了戲,明天革命幹勁沖雲天」啦等等,才哄得民工們戀戀不捨地逐漸散去。我們生產隊那幾個青年又把我圍住了,硬說我唱得象廣播裏的一模一樣,哪裏有什麼唱砸了?我解釋了半天高八度低八度,他們還是不得要領,說能唱到這個樣子要得了,考縣劇團都夠水平了。

晚上睡覺前,李大姐還召集開了個總結會,說大家在這麼簡陋的條件下,演出還是高質量嚴要求的,可見與貧下中農的感情已經很深,主席教導的接受再教育已經初見成效。我和拉胡琴的老楊搶着承擔責任,解釋唱段唱不上去降八度的原因。李大姐卻說,只要觀眾沒聽出來,我們就算完成任務,我還怕你迎着風唱啞了嗓子,影響到縣裏的匯演呢,那才是不惜一切代價拼老命的時候嘛!她接着又表揚了女知青們有應變能力,台子小不結實,馬上曉得只做樣子不真跳,下次再遇到類似情況還要汲取這次的經驗。

這兩年老在電視上看到中央電視台「心連心」藝術團,不時到某某革命老區或偏遠山鄉為群眾演出,就不禁要想,不知他們是如何在演出條件受限制的情況下,變通表演形式、縮減表演質量的?或許他們不象我一樣,因為是真正的藝術家送真正的藝術下鄉,而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崇高感吧?我當時可是覺得台上台下都是一起挑堤的夥伴,你們只要不嫌棄肯跟着笑,就是學狗叫我也願意。是我當時的想法與貧下中農更「心連心」,還是現在的「大腕兒」們比我更「心連心」?真是很難說清楚。

賀興洲我再也沒去過,聽說也再去不成了,因為地基太軟,堤壩終於沒有築成,那裏至今還是湖面。那麼多人的勞動白費了,我的膝蓋白白髮了一回炎。說到底這還是幸事,特別在98年大洪水之後,我進一步明白了這一點。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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