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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在杯盞中的溫柔:中國「四大下酒菜」有誰?

「歡顏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千百年前,肆意於山水間的陶淵明,趁着春意拂面,暖陽晴好,給自己溫上一壺酒的時候,總喜歡摘點新鮮蔬菜,隨便烹成幾碟小餚。待到酒香瀰漫、菜餚上桌,這才開始「細酌對春風」。

真不是陶淵明會享受生活這麼簡單。無酒不成席,無菜不飲酒。

可以說,酒香飄了多久,這樣的飲食法則就存在了多久。上到精烹細煮的大魚大肉,下到些許菜油酥出的花生米,古往今來,各色菜餚上桌入席,頂着「下酒菜」的名頭,成了杯盞旁的特別點綴。

所以,一口酒,一口菜,這樣的良緣背後,書寫着什麼?

一古人的浪漫?過飯下酒花樣多

「酒後高歌且放狂,門前閒事莫思量。」

還別說,香山居士筆下的這種肆意暢然,想想便讓人直呼痛快。雖說我們做不到且酒且歌,但古往今來,光是兩杯清酒,三兩好友,再來上半日閒暇,就足夠讓人心嚮往之了。

可話又說回來,若真有穿越的機會,眨眼的功夫來到千百年前,提着兩壺清酒,想拉古人找個幽靜的地界兒推杯換盞、把酒言歡,怕是大概率會被嫌棄的。

畢竟,早在南北朝時期,大伙兒喝酒,就不習慣如此單調了。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老祖宗們養成了「過飯下酒」的習慣,還琢磨出了幾道像模像樣的下酒菜。

比方說,《齊民要術》裏出現的一道「鱧魚脯」,命運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過飯下酒,極是珍美也」。

用現在的眼光看,鱧魚脯算是一種風乾鹹魚,不過,可不是隨便什麼鹹魚都能用來下酒。鱧魚腹中先灌滿加了姜和花椒末的鹹湯,再在屋檐上經歷好幾個月的自然風乾,還得被包上草、封上泥,在熱灰的炙烤中慢慢煨熟,待到肉色雪白,才能頂着「下酒菜」的名上桌入席,在筷箸杯盞間散味兒飄香。

現代魚脯。來源/成都生活記

大魚大肉下酒固然暢快,卻難免腥重油膩,許是考慮到這一點,南北朝時期的下酒菜里,就多出了一些小清新的版本,「果脯」便是其中一類。比如,夏天桃李滿園,尤其是李子,金黃澄亮,拿來下酒再合適不過。趁着李子個大味甜的時候摘下來,放進鹽里反覆揉搓,直到鹽水滲進果肉里,再將果肉放到太陽下,曬到萎軟,用手捻扁,再曬,再捻,用熱水洗淨,放進蜜里泡泡,讓果子的清香裹上些甜膩味兒,便是一道正兒八經的下酒菜,喚作「白李」。

而伴隨着耕種技術的發展,再加上農作物的引進,人們食材的選擇也逐漸豐富起來。關於「下酒」一事,大伙兒的腦洞也越開越大。

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裏記錄的下酒菜,已經有了煎魚、鴨子、粉羹等品類。蔬果下酒也算是常規選擇,此時,下酒菜形成了「餚」「核」兩種品類,其中的「核」便是西瓜、甜瓜等各類果品。吃貨代表蘇東坡在《前赤壁賦》裏那句「餚核既盡,杯盤狼藉」,說的便是一頓風捲殘雲後,杯中美酒告罄,拿來下酒的菜餚和果品也被吃個精光。

《水滸傳》中,武松被充軍發配到河南孟州牢城營,施恩為了款待他,送去了一注美酒不說,還專門加上了四盤果子。除了蔬果,端起酒盞時,大伙兒的目光也落到了其他地方。白居易曾寫過一首詩,專門描繪自家年宴的盛況,詩曰:

歲盞後推藍尾酒,春盤先勸膠牙餳。

雖說藍尾酒沒啥稀奇的,可這「膠牙餳」卻是名副其實的用麥芽製成的糖。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大家一邊嗑着盤子裏的麥芽糖,一邊依次暢飲美酒。酒香混合着甜味兒,這番新奇,怕是很難在今日重現。

這還不算,不知是不是蔬果和糖沒辦法飽腹,南宋的下酒菜直接晉升為「主食」。

陸游曾記錄自己參與的一次國宴。觥籌交錯、場面盛大到足足上了九道下酒菜——「肉咸豉」「爆肉雙下角子」「蓮花肉油餅」「白肉胡餅」「太平饆饠(也寫作畢羅)」假黿魚」「奈花索粉」「假沙魚」「水飯咸旋鮓瓜姜」,除了最後一道算是清爽可口的泡菜,其他的要麼是大魚大肉,要麼動輒肉餅、包子、炒飯,活脫脫地是拿主食下酒。

之後,隨着選擇的豐富,也有許多清淡的小菜受到青睞,成了下酒菜的常項。在《儒林外史》裏,「兩塊豆腐乳、筍乾和大頭菜」就是最常見的下酒菜色了。

不過,要說古人下酒非得興師動眾、搞出諸多名堂,也不盡然。北宋文人蘇舜欽就曾手捧《漢書》,一邊評點慨嘆,一邊端起一大杯美酒下肚。這事兒傳到了杜衍的耳朵里,引得他笑嘆一句——有這樣美好的下酒物,喝一斗酒也不算多啊。

北宋文人蘇舜欽的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濃烈時肉肥菜香蔬果滿盤,淡雅時便是幾頁書文也能引人暢飲。古人傾注杯盞和餚碟間傾注的想像與浪漫,恐怕遠比我們想像得多。

二江湖角逐?誰是「四大下酒菜」

雖然比不得古時的細思慢量,但後人在下酒這件事兒上也從沒有放棄琢磨。蔬果、鹽滷、醃菜……一個個新鮮面孔被拉進下酒菜的隊伍,配合着各種美酒,在桌台、席間、舌尖綻放各種滋味。

蜆子也是知名下酒菜

弟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江湖爭鬥。如此,天南地北、鍋旁灶間開始上演起各種排位賽。民間諸位饕餮們各種觀戰不說,還專門甄選強者,評出的榜單層出不窮。其中,就有這麼幾位選手,經常蟬聯各類榜單,甚至躋身於「四大下酒菜」行列。雖說入選原因各有不同,但這四位,倒是都有說頭。

1.清爽代表:拍黃瓜

別看江湖裏纏鬥得火熱,「拍黃瓜」愣是在五花八門的鬥爭中,憑藉一身清爽出了頭。李春芳等民間美食家曾在《閭巷話蔬食》裏,用幾筆點出這道菜的精要——

「拍黃瓜,最普通,將黃瓜拍碎,加點米醋、香油、爛蒜、細鹽拌好。」

黃瓜本身實惠易得,選上最為翠綠新鮮的一根洗淨,擱在案板上,刷刷幾下切切,再用刀背這麼一拍,往盤子裏一裝,再來點香蒜、醋、香油中和中和口感,加上腥紅透亮的辣子點綴,生生激出黃瓜骨子裏的清甜。

拍黃瓜

幾分鐘過去,席間的美酒多半也才倒上沒多久,爽口的拍黃瓜就已上了桌。不僅僅是追求簡易、快捷,「拍黃瓜」上榜的背後還真有着別的考量,透着幾分老餮們的「狡猾」。

現代營養學就發現,別看杯盞中的美酒都是純糧食釀製,那可是實打實的「熱量炸彈」,與這些高熱量飲品適配的,恰恰是清淡脆爽的小菜。既方便製作,更容易吸收,這才能讓厚重的佳釀下肚,唇齒間還能保持清爽舒適。脆爽的黃瓜摩挲在齒間,油香氣兒、爽辣感和着些許清涼滋味直入咽喉,吞咽之間沖開了味蕾,這時一口濃酒入喉下肚,再把萬千滋味過上一過,還真是件美事。

現代下酒菜「拍黃瓜」

2.硬菜代表:醬牛肉

對醉心舌尖滋味的國人而言,有了清新脫俗的小菜,哪能少了奢華的佳肴?厚實筋道的牛肉菜品衝出江湖。甭管「拌牛肉」「醬牛肉」,都是迷醉「杯中物」之人的心頭愛。

到了什麼程度呢?《水滸傳》中江湖義士聚頭豪飲,尤其喜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其中光是牛肉就被提到了48次。

在古代,牛是重要的生產工具。東漢時,只有三公和大將軍過年時才可以分到200斤牛肉,作為年終獎的一部分。董卓叱咤西北時,為了款待羌族的朋友,冒着極大風險宰殺了自個兒家的耕牛,羌族友人一看,又驚異又感動,飯後專門贈予他上千隻牲畜作為補償,間接讓董卓的家底兒和勢力都「肥」了起來。幾經渲染下,牛肉成了精貴食材,更躍升為身份象徵。

拿牛肉下酒,奢華不說,更是豪橫、排面之選。

熱氣騰騰的牛肉

隨着遊牧民族進入中原,以及各朝各代逐漸放開的法令,牛肉逐漸進入尋常百姓家,施耐庵筆下的李逵也可以動輒一句:「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

不過,長時間被束於神壇,大伙兒看着牛肉,自然也多了些求之不得的渴望,真入口中時,萌生的滿足和欣喜又給牛肉增味了不少,使其長時間躋身肉品中「美味」之列。被精心烹飪後,擺上桌席,配上美酒,也就有了充分理由。牛肉自己也算爭氣,可塑性極強,尤其是涼拌之後,火辣辣的紅油澆上去,撒上蔥花點綴,色澤鮮亮,入口更是爽辣筋道,滋味兒滲進了肌理中,豐厚的蛋白質沉澱為多汁彈牙的口感。幾筷子下去,客賓皆知,這是道硬菜,更對得起大伙兒拿出陳年佳釀、把酒言歡的隆重。

醬牛肉

3.口感代表:豆腐乾

再有一位便是豆腐製品,尤其是歷經洗、磨、煮、點、壓、曬、炒才能成型的豆腐乾,就像一塊神奇的海綿,吸飽了各種湯汁兒醬料,擺到碟子裏端上桌,便是極佳的下酒菜。在人們心裏,豆腐和美酒的緣分倒像是天生註定,沒有幾塊兒像樣的豆腐,似乎酒也喝不美。

豆腐乾。來源/尋味遵義

為了滿足這樣的神奇邂逅,人們絞盡腦汁創新菜色,甚至還被「逼上梁山」,硬生生搞出了商機。一百多年前,江蘇有一家醬菜店,以方形五香嫩油豆腐干聞名。清朝時,一位名為梅理卿的安徽人,隻身來江蘇謀生,尤其喜歡喝點小酒,最愛的下酒菜便是這種豆腐乾。一次,梅理卿買好豆腐乾、斟好酒,正準備好好享受一餐,一口下去,卻覺得滋味兒大不如前。大失所望的他找到店家詢問原因,誰料店家不大理會,還言之鑿鑿——你要有本事,就自己開作坊自己做去。這不說不打緊,店家此話一出,愣是讓憤懣的梅理卿生出幾分鬥志,自己跑去開了一片醬園,生產醬油豆腐乾。處身安徽的他特意吸取來家鄉豆腐作坊的長處,從製法、形狀、包裝都做了改良。這下出來的豆腐乾,厚實耐嚼不說,還在紅糖、黃酒、茴香、開洋、老秋油和冰糖的加持下提味兒增色,出產時,透亮深褐的豆乾厚薄均勻,堅實筋道,而且咸而不澀、甜而不膩、香而不厭,表面還有麻片狀的花紋,備受食客喜愛。梅家的手藝也就如此沉澱下來,歷經時光打磨,成了江蘇的傳統名產——和橋豆腐乾。

所謂「渣豆腐下酒,一飽二醉」「千有萬有,離不開菜豆腐下燒酒」,此番巧合,還真應了民間的各種「稱讚」。

4.下酒菜王者:花生米

還有一位常客,多年蟬聯「下酒菜」前三,便是花生米。事實上,和牛肉一樣,花生之於美酒最開始也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大約在明代,花生才慢慢進入中國普及開來。萬曆年間,便出現了「落花生原出福建,近得其種種之」一類的表述。雖說是外來戶,但一入餐桌,就俘獲了大家的心,弘治年間,人們面對這筷間小小的一粒,就發出了「霜後煮熟可食,味甚鮮美」的慨嘆。

花生米

花生油脂豐富,有着「植物肉」的美譽,豐厚的油脂再經過滾燙熱油的烹炸,裹上亮晶晶的食鹽,味道鮮美香脆不說,還對胃有着滋潤作用。材料易得、製作簡易,自然成為下酒菜的上乘之選,更收穫了大批的「擁躉」。

老舍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夫人胡絜清先生曾在《重訪老舍在山東的舊居》中回憶道,老舍先生和友人經常一起散步聊天,來了興致,還會就着花生米干幾杯(酒)。朱自清先生也曾在《說揚州》裏曬出自己的下酒菜榜單——

「邀上三五個人,去尋幽訪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帶點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花生米位列榜首,足可見老先生對這小小一物的看重。與此同時,人們對待花生米的烹法也不斷改良。現代還有一道醋泡花生,讓油酥酥的花生米浸潤香醋,再裹上洋蔥的香氣,既能中和油膩口感,又能凸顯堅果的香氣,為諸多口味又增添一重滿足。

花生甚至還和毛豆組成了「花毛一體」組合

當然,江湖爭鬥不止,各類排名榜單也是版本多多。不過勝負已然無人在意。

席面一開,美釀倒入白瓷杯盞,親朋好友一坐,三倆閒話一敘,一口一筷之間,自是濃香滿齒,心滿意足。

三何為「下酒菜」?釀在杯盞中的溫柔

鍋台灶間,人們總停不下忙碌,止不住對佳肴的追逐。光是「下酒菜」一個門類,便可謂豪傑四起,門派層生。江湖裏還出現了不少有着濃厚地域風味的「獵奇選擇」,比方說傣族同胞喜歡的「竹蛹」下酒,貴州的爆炒螺螄佐酒,西安的一口「梆梆肉」一口老酒。

面對琳琅滿目的選擇,饕餮們的要求多了起來,更還生出了幾番心得,給下酒菜的江湖間,添上了些許詩意。

痛快淋漓的追求之外,也有人喜歡在杯盞中逐風逐月。林清玄曾笑談過自己為「喝酒」劃下的三六九等,喝得杯盤狼藉是為下乘,就着幾顆花生米和三倆好友的天南海北,只能算為中乘,上乘麼,得靠一個人獨酌自酌,求得便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獨酌之時,也需有物下酒,詩詞下酒,便再好不過。淡酒入喉,宜讀李清照,而甜酒在側,得來幾句柳永婉轉辭藻,飲烈酒時,配上蘇東坡的豪邁灑脫更是絕佳選擇。

美食家蔡瀾則覺得,下酒菜的靈魂恰好在於想像力。花生米一類菜色,簡單易做是真,但總顯單調。即便是家常相聚,家裏也常備着一罐泡好的魚露芥菜膽,只等着友至酒開,一起推杯換盞,閒聊言歡。

他曾憶起一件趣事。宿在日本時,半夜與友人喝酒,卻實在找不到像樣的下酒物。幾番尋找下,終於尋得一條咸蘿蔔干,苦於房內沒有菜刀,二人只好拿啤酒瓶蓋將其鋸開,分食之,倒也是咸香滿齒,怡然自樂。于謙也曾一語戳破下酒菜的面紗——只要是對酒有感情,把酒喝得明白,喝得通透,草木竹石皆可為劍。

所謂開君一壺酒,細酌對春風。

如此說來,大魚大肉也好,蔬果餚核也罷,詩詞歌賦也可,注入「下酒菜」中的想像力原沒有多麼宏偉的意義和標準,不過是閒暇時光把酒言歡的半分適意,還有靜下心智,在時光獨享或者友朋漫聊中,伴上筷箸在盤碟間的輕舞,不經意之間,在杯盞間釀出的那份溫柔。

你我期許的,或許不是美酒入喉,一口菜餚下肚後帶來的驚艷口感。反而是蔡瀾筆下的這半日光景——

把一個小火爐放在桌上,上面架一片洗得乾乾淨淨的破屋瓦,買一斤蚶子,用牙刷擦得雪亮,再浸兩三小時鹽水讓它們把老泥吐出。最後悠然擺上一顆,微火中烤熟,「噗」的一聲,殼子打開,裏面鮮肉肥甜,吃下,再來一口老酒,你我暢談至天明。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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