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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第一次知道楊蔭榆的名字,幾乎都是在中學語文課本上的《記念劉和珍君》一文里: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範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
楊蔭榆是蘇州人,錢鍾書夫人楊絳先生的三姑母,也是中國公認的第一位女大學校長。楊絳晚年在《回憶我的姑母》一文里曾感嘆,「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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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12月26日,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兼職教授周樹人,在校內作了一次著名的關於女性的演講《娜拉走後怎樣》。兩個月之後,39歲的楊蔭榆正式上任該校校長,而她自己就是爭取獨立的娜拉的原型。
楊蔭榆的婚姻是家庭包辦,她的母親、楊絳的祖母把她許配給了一戶蔣姓人家,定親時只圖一個門當戶對。過門當天才知道,蔣家少爺是一個智障。據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回憶,「那位少爺老嘻着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
除了楊蔭榆自己,沒有人會支持她。她抓破了智障的臉皮,「想必是為自衛。」她回到娘家就不肯再回蔣家,蔣家婆婆親自上門來要人,她索性撕破了臉,聲明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回蔣家。因為蔣家少爺是獨子,於是楊蔭榆落了個「滅門婦」的惡名。
不幸的婚姻早早破壞了楊蔭榆的人生,她從此把精力都投入到學業中去。23歲那年,她考得公費前往日本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留學,六年後回到北京至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工作。又過了五年,她作為優秀人才被當時的教育部資送赴美留學,到哥倫比亞大學專修教育。
離開北京那天,許多學生到車站為楊蔭榆送行,給7歲的楊絳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多學生都送禮留念;那些禮物是三姑母多年來珍藏的紀念品。」
赴美留學的同船旅客中,有浪漫輕浮的徐志摩,他在日記中把同一批留學的十位女子依次點評一遍,最後是楊蔭榆。徐首先揶揄了她的年齡,說35歲的她已不能稱為「小姐」,最多稱之為「大姐」;而且年近40,容貌已經沒有點評的必要了;至於穿着,「倒居然自忘年老,着意修飾。」
不奇怪,在徐志摩這樣的人眼中,對於女性能看到的只有年齡和顏值,也就是只有花瓶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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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蔭榆在哥大師從胡適的老師、美國著名教育家杜威,成績非常優異,屢次獲得學校表彰。她反對激進的變革,力主教育與政治分離。但她性格較為執拗,說話辦事帶有西方直來直去的風格,不習慣給人留餘地,因此觀點即便正確,也難以令人心悅誠服。若說性格決定命運,這實在是她日後在「女師大學潮」中難以為繼的原因。
雖然在日本和美國受過高等教育,但楊蔭榆對學生的態度,仍然傾向於家長式的態度。對於年齡尚幼的中小學女生,這本來是不錯的,例如她在蘇州時的學生謝巾粹就相當感激:
「楊先生在女二師,恰是吾級的級任老師。吾們既佩服楊師的學識、經驗,更感覺楊師的和藹可親熱心懇切,宛如慈母的態度。後楊師應聘北女師,我級同學哭留無效,一別二十餘年。」
但愛之深往往責之切,對於處於青春期的大學生,楊蔭榆對學生的要求,則容易被視為封建守舊權威的強迫。
推薦楊蔭榆接任女師大校長一職的,是魯迅的老友許壽裳。但楊蔭榆上任後做了兩件事,兩件都可能動了魯迅的奶酪:
一楊蔭榆要求女師大的教員,應該依照北大的規則只能專任、不能兼任。這使魯迅這樣在教育部拿正工資的兼職教員,不得不跟學校的這份兼職收入說再見。
二楊蔭榆要求女師大的學生,應該自尊自愛自強,不要跟教員之間有過於密切的關係——這一點其實是針對另外的教員而言,此時女師大學生許廣平也還沒有跟魯迅有超越師生的關係,但或許依然讓魯迅有被冒犯的感覺。
於私,可能覺得楊蔭榆討厭;於公,魯迅對於學生風潮的態度,跟楊蔭榆剛剛相反。於私是不待見,於公是典型的政見不合。所以就「不憚抱着最大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魯迅而言,對於楊蔭榆很難有什麼好話。《寡婦主義》、《忽然想到(七至九)》、《「碰壁」之後》、《並非閒話》、《我的「籍」與「系」、《補白》、《答KS君》……魯迅譏諷楊蔭榆是「擬寡婦」,是迫害學生的「一廣有羽翼的校長」,已經有從論戰上升到人身攻擊的嫌疑。
而在楊蔭榆辭職之後,魯迅更寫了《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這篇名文,主張「痛打落水狗」。因此即便是自述「不喜歡三姑母」的楊絳,也忍不住小小地反諷了一下,「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校長,從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條『落水狗』。」
楊蔭榆自始至終沒有回應過魯迅接連不斷的攻訐,她或許相信「是非自有公論」,因此總以沉默應對各路口誅筆伐。當她為整頓校風,準備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六名學生時,更是引來了一陣驅逐校長的風潮。憤怒的女生們把她的辦公室貼上了封條和大字報,逼得楊蔭榆只能在校外辦公。
她不自辨,反而是旁人看不過去,例如教授陳源就為她鳴不平,「女子師範大學驅逐校長的風潮,也醞釀好久了。風潮的內幕我們不很明瞭,暫且不欲有所置議。不過我們覺得那宣言中所舉的校長的劣跡,大都不值一笑。至如用『欲飽私囊』的字眼,加楊氏以『莫須有』之罪,我們實在為『全國女界的最高學府』的學生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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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劉和珍在1926年「三一八」遊行示威期間身中槍彈時,許廣平被魯迅留在了他的家裏給他抄東西,而此時楊蔭榆已經辭職回蘇州半年。只是因為之前的風波,後來的人往往把劉和珍犧牲的責任,劃了相當一部分在楊蔭榆頭上。例如《魯迅全集》就這樣給楊蔭榆作註:「她依附北洋軍閥,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壓迫學生,激起進步師生的強烈反對。」
「肆意壓迫學生」指的是1925年8月1日,楊蔭榆在警察的護送下進入學校,本意是要恢復在校內辦公、逼迫占校的學生離校。結果部分女生招來附近學校的男生外援,使用磚石和棍棒進行對抗。魯迅在《女校長的男女的夢》裏,用了「聽說」一詞來形容:「楊蔭榆對付反抗她的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們,聽說是先以率警毆打,繼以斷絕飲食的。」
而當天地質學家李四光就在現場,他的親眼所見卻是楊蔭榆被學生圍攻唾罵,「那時楊先生仿佛拿出全副的精神,一面吩咐巡警,如何不准動手……聲音稍稍平息,我才逢人打聽,那是怎樣一回事。原來是楊先生申明要由雜物課升到校長室辦公!」
楊蔭榆對於教育和政治的理念,與蔡元培、胡適基本一致:希望學生在校期間注重學業,不要過早介入政治。但這樣的理念,既不符合其他人的認知,也更不能讓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大學生們認同。楊蔭榆性格直接,缺乏在中國處世八面玲瓏的手段,因此事情越鬧越大,終於以自己辭職而告終。
但楊蔭榆回到蘇州之後,對教育和學生的關切卻並未減少。東吳大學聘請她教授日語,附中一名美國教師帶領學生到一個風景區旅遊,事先千萬囑咐不可下水游泳。一個學生置若罔聞,偷偷下水結果被捲入激流,美國教師下水相救未能將其救起,自責不已。楊蔭榆在校務會上,責怪那位教師沒有捨命相救。其實捨生忘死只能要求自己、不能責求旁人,楊蔭榆的苛責未免求全責備,但由此可見學生在楊蔭榆心中的地位。
楊蔭榆也並非不知寬容的教師。東吳大學一個四年級的學生自稱「怪物」,故意幹些怪事惹人注意,例如讓洋車夫坐在車上他拉着車跑,或是違反校規半夜溜出校門。學校要開除他,楊蔭榆卻認為年輕人一時胡來不足為怪,但四年級了開除學籍就會影響青年的一生。與學校意見相左,竟然因此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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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日軍早已在蘇州肆虐。楊蔭榆的日語是科班出身,常向日軍軍官聲討責備日軍士兵的搶劫強姦惡行,許多女子都逃到楊蔭榆的住處以求庇護。1938年元旦當天,兩名日軍士兵邀楊蔭榆去商討返回她被搶家具的事宜,行至吳門橋時從背後開槍將楊蔭榆擊落河中,再補槍至河水血紅才揚長而去。
楊蔭榆入殮時棺木太薄,又不能更換,於是在外面加釘一層木板。楊絳寫道,那些木板是倉卒間合上的,來不及刨光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徵了三姑母坎坷彆扭的一輩子。
「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對戀愛和結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會,指望有所作為。她留美回國,做了女師大的校長,大約也自信能有所作為。可是她多年在國外埋頭苦讀,沒看見國內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當前的時勢,她也沒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
楊絳的字裏行間,有着微妙而分明的態度。作為中國第一名女大學校長,楊蔭榆或許性格古怪、或許「不知人情世故」、甚至或許讓某些學生厭憎,但她的教育理念,即便放在今天,也挑不出更多的錯處。在喧囂的筆戰背後,人們應該記住一個更真實的楊蔭榆、一個為保護女子而死的楊蔭榆,而不是一個刻板守舊、「不學無術」的形象。
因為為楊蔭榆說了幾句話,李四光被攻擊為楊蔭榆的「羽翼」和「死黨」,對此科學家的回應可以作為楊蔭榆一生的註腳:
「假如我在女師大有了職務,或者是一個『教育家』,或者是社會上負重望的人,就那一天的情形來看,即令替楊先生作了死黨,我還不失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