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沙粒,落在肩頭就是山
裁裁裁,裁員二字已說到厭倦。
去年,僅上市公司統計,光伏行業就有將近14萬人被」優化「。
行業的寒冬比預想中更刺骨。過去一年,光伏行業上演了一場慘烈的「斷臂求生」:
14萬從業者被迫離開崗位,頭部企業裁員比例最高達49%,連董事長年薪都縮水90%。
產能過剩、技術疊代、價格戰三重絞殺下,從產線工人到985學霸,從HR到技術骨幹,無人敢篤定「明天工卡還能刷開那扇門」。
這場風暴捲走了太多「理所當然」:
應屆生offer上的25萬年薪,入職半年就成了廢紙;HR握着裁員名單的手,顫抖得比自己被約談時更甚;維權群里的消息24小時跳動,有人為N+1賠償和公司對簿公堂,更多人連離職證明都沒等到。
在光伏產業帶,焦慮如同陰霾籠罩。
別說打工人,連董事長都苦口婆心:從光伏離場是大功德、大智慧。
社交平台上,「光伏難民」的標籤下,三個被時代巨輪碾過的普通人,正在演繹着比財報數據更真實的行業圖景……
01
裁裁裁,裁員到麻木
在一個二線光伏廠商的會議室里,有一個被人津津樂道的」死亡專座「——那是留給被裁員工的「死亡專座」。
傳言只要被叫進這個會議室,坐上這個位置的人都會被裁,無一例外。剩下的無非是交接時間長短和賠償的問題。
林薇(化名)身為HR在這家公司已經三年。作為工作三年掌控薪酬績效HR主管,林薇的電腦里有份不斷膨脹的文件夾,命名從2022年的《人才儲備計劃》變成2024年的《N+1賠償標準速查表》。
公司通訊錄里,灰色頭像以每月3%的速度增長,今年四月份他一個月已經接到四起裁員通知。
每天早上八點,林薇都會刷一刷行業和自家公司的新聞:「某光伏企業半年減員37%實現扭虧為盈」。
「送走的多少個同事,我們公司才會扭虧為盈不再裁員?」每當看到這樣的新聞林薇,總是會這樣想。
比起裁員的壓力,林薇更擔心的是自己,畢竟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坐上那個「死亡座位」。
更荒誕的是,昨天剛裁完業務部門的一員,今早就收到董事長群發的《致全體奮鬥者的一封信》,末尾那句「艱難時刻更需勠力同心」在她胃裏翻騰成酸水。
每當新裁員指標下達,林薇都會神經質地檢查自己的指紋打卡記錄。「上周還能刷開負壓車間的門禁,今天突然失效了。」她在茶水間偷聽到的這句話,成了最新的噩夢素材。
裁員話術早已進化到賽博版本。她看着ChatGPT生成的《人員優化安撫指南》發愣,AI建議用「組織架構升級」替代「裁員」,用「重啟職業旅程」包裝「失業」。
資料來源:公開資料
但真正刺痛的是上次裁員時,與被裁人員的心理博弈。
即便已經事先用AI預演了一遍,但是現實總是不盡人意。
公司的願望是無痛優化,但是員工不可能兩手空空出門,充當了其中潤滑劑的HR,時常兩頭不是人。林薇不僅要擔心自身的安危,還要承擔員工的情緒,這讓她喘不過氣來。
「通知——調解——開撕」,現在的林薇已經十分熟悉這一套流程。
人力總監的PUA話術正在失效。
當00後實習生把《勞動法》拍在桌上要求2N賠償時,她發現自己在談判中的最大籌碼,竟是偷偷給被裁員工多算的年假補償。
為了給自己留後手的林薇,也潛入了被裁群,這樣的群有好幾個。
最諷刺的救贖也來自被裁群。前同事們在群里互相發着招聘連結,附言「這崗位適合你」;被優化的財務主管拉她進「裁員HR互助群」,群里分享着《如何幫領導擋刀》的保命指南。
裁員多了也就麻木了,現在的林薇已經十分坦然:無所謂,裁了拿賠償就好了,那就下一份工作吧,沒必要在工作中找不痛快。
02
離職證明上的羅生門
有一種「技術性優化」正在光伏圈蔓延。
在某裁員互助群里,有許多更荒誕的案例:
某企業要求設備維護工轉崗海外電站運維,三個月內考取葡萄牙語B2證書;另一矽片廠將質檢員集體轉為「綜合服務崗」,實際工作是做雜活。而他的考核指標,正從每月良品率變成莫須有的指標。
趙明陽(化名)就是其中一員。
某一天,趙明陽的工位上突然多出三本《儲能系統集成技術手冊》——這是主管給他的最後通牒。作為某小廠組件廠工藝工程師,他還記得上司當時跟他說的話:
「轉型期間,全員必須具備跨技術賽道能力!」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慢性死亡,但最終的結局也只是妥協。
「但我沒有蠢到,讓我走就馬上走,賠償是我們唯一能爭取的權益了。」趙明陽十分無奈的說。
回想起被逼離職的那段時期,每天都很焦慮。
深夜十一點,趙明陽在「光伏維權聯盟」群里發出第27條語音:「他們把我的OA權限關了!」
這個聚集了將近300名被裁員工的群里,每聲消息提示都像警報:
有人剛發現五險一金斷繳,有人收到《待崗通知書》要求每天到空廠房打卡,更多人像他一樣,突然變成數字系統里的「不存在的人」。
靴子終會落地,趙明陽接到《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時,反而鬆了一口氣。
電腦屏幕上,兩份截然不同的《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正在角力。
人力部咬定「協商解除」,咬死N+1基數按基本工資計算;法務部新發的函件稱「嚴重違反培訓紀律」。
調解當天,趙明陽在仲裁委走廊撞見前同事——對方正拿着《保密協議》換取賠償金優先發放。
這讓他想起上周偷錄的對話:法務部同事喝着咖啡,教導HR如何用「五分鐘遲到三次」製造合法解僱理由,「記住,監控錄像保存周期是30天」。
大多數遇到此事的人,都會面臨三個情緒:焦慮、憤慨、麻木。
「與其是說麻木,不如是說平靜。從一開始茶水間『碟中諜』,到維權大戰,最後覺得好像更多的是不甘心。」
回歸平靜後,趙明陽現已下定決定,在下周最後再調解一番。
「無論如何還是希望能夠希望儘早解決,不想把精力都耗在這上面。如果接下來幾個月還要為處理這個事情花心思,才是糟心。」
另一面,趙明陽似乎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論結果與否,我都鬆了一口氣,反正事已至此,先睡覺咯」。
03
一個985碩士的求職潰敗
凌晨三點,某城中村的出租屋裏,張磊第10次修改了簡歷。
電腦屏幕的冷光打在「教育背景」欄——西北某985大學材料學碩士、光伏系統設計方,以為單靠這個學歷,就能輕鬆年入6位數的張磊感到十分挫敗。
這行曾經的金字招牌,如今像塊烙紅的鐵。
自從畢業後,這個點不睡覺對於張磊已經習以為常。在畢業前後,張磊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有三件:投簡歷、面試、改簡歷。
畢業三個月了,985碩士出身,還未找到滿意工作的張磊深感無力。
三個月前,當他把期望薪資從25萬調到18萬時,他從沒想過當時人人都在吹的光伏淘金,如今變成了一崗難求。
如今的光伏是比學術論文更殘酷的行業公式:2024年國內光伏組件產能超1100GW,但產能利用率不足50%。
「過剩時代沒有身價,只有價格。」張磊翻出手機里收藏的行業快報:某頭部企業P型電池產線關停率達70%,而他碩士論文的核心數據,正是基於這些即將被N型技術替代的「過氣產能」。
求職地圖上的紅點像癌細胞般擴散。在各大光伏廠商和招聘會轉輾,他跨越了三個省,卻在終面環節反覆聽到同一句話:
「我們暫時凍結HC(人員編制)。」
命運的黑色幽默又一次達到高潮。當他又一次被拒時,班級群里彈出一張截圖:
某光伏企業給技校生開出的設備調試崗月薪8000元,而作為985碩士能爭取到的最高報價是不過也是10000元。
「讀研三年,光伏身價打了三折。」
深夜的微信語音里,他給同門師兄算賬:
2020年行業人均年薪漲幅18%、2021年校招出現「三無本科生拿SP offer(特殊待遇)」的瘋狂、2022年獵頭為搶一個工藝工程師願意支付6個月薪水……這些他入學時熟讀的「黃金定律」,在2025年全部失效。
求職戰線的拉長正在瓦解尊嚴。心系頭部廠商的張磊,把目光放在了二、三線廠商,可誰知三線廠商也並不容易。
在某三線組件廠終面時,一位技術總監指着他的課題成果搖頭:「我們需要實用性人才」。簡而言之,你太貴了。
轉機出現在第七次踏進上海人才市場。某儲能企業招聘台前,HR對他的光伏背景表現出興趣,卻在聽到「期望深耕光伏行業」後收回簡歷:
「現在聰明人都知道要換賽道。」
這句話撕開了光伏人最後的體面——BOSS直聘數據顯示,2024年Q1光伏從業者轉行率同比激增230%,最熱門的去向是新能源汽車和儲能。
04
結語
當企業用砍掉一半員工換利潤增長時,財報里輕飄飄的「人力成本優化」五個字,砸在普通人身上就是房貸斷供、簡歷石沉大海、深夜改行的兵荒馬亂。
這不是什麼「產業躍遷的物理定律」,而是最現實的生存悖論——打工人的容錯空間也越來越薄。
就像流水線上被淘汰的電池設備,明明昨天還在轟鳴,今天就成了論斤賣的廢鐵。
但這場風暴也撕開了一條裂縫:有人帶着賠償金轉身做光伏科普博主,有人在維權群里練成《勞動法》十級學者,更多人突然看懂了一個道理——
當行業用「技術疊代」當鐮刀時,能保護你的不是資歷,而是隨時切換賽道的「野生技能包」。
時代的一粒沙,落在肩頭上就是一座山,作為普通人我們好像不能做什麼。
既然改不了潮水方向,那就學會坦然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