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生中多次遇見鬼神。
一次在回汴京(開封)的路上,經過一條山路,隨從中有一個人忽然像中邪一樣,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直到脫光了為止。蘇軾趕緊讓人幫他重新穿上,再把他綁起來,結果身上的衣裳還是莫名其妙掉了下來。大家都說,這個人一定觸怒山神了。
蘇軾於是走到山神廟裏,開始跟山神講道理。
蘇軾說,這個人在天地間就跟螞蟻和虱子一樣,如此之渺小,又何勞山神在他身上大發神威呢?就算他有什麼懈怠失禮或小偷小摸的地方,也犯不着您親自懲罰呀——畢竟您管轄的地方如此寬廣,在您的轄境內,每天都有權貴公然作奸犯科,也不見您敢向他們發飆,如今卻要加怒於一個小人物,這實在說不過去吧?
禱告完畢,蘇軾走出山神廟,一陣山風向他刮來,「震鼓天地,沙石驚飛」。
蘇軾說,難道山神聽完更生氣了嗎?但我不怕。
一行人冒着大風繼續前行。風越來越大,直到人和馬都走不動了。隨從們都勸蘇軾回山神廟求饒,蘇軾卻回答:「禍福,天也。神怒即怒,吾行不止。」山神要發怒,那是他的事,我還是要往前走,看他能奈我何!
沒多久,狂風停了下來,那個中邪的隨從也清醒了。平靜如初,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蘇軾的一生,就是一段「神怒即怒,吾行不止」的旅程。他並非沒有經歷過黑暗,只是永遠不被黑暗所吞噬。其生前死後所散發出的獨特人格魅力,獲得了歷史的包容和偏愛。
今天是蘇軾誕辰988周年。儘管世事大夢一場,依然祝你生辰快樂,永遠的男神!
▲蘇軾畫像。圖源:網絡
蘇軾家族世居眉州(今四川眉山)。公元1037年的春天,眉州境內的彭老山百花不開,草木枯萎,一座秀麗之山突然就成了荒瘠之地。多年後,眉州的鄉親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年,一個天縱奇才在當地降生,山河的靈秀之氣獨鍾於他一人身上,都被吸走了。這是關於蘇軾降生的民間傳說。歷史上,除了帝王的降生有鋪陳不盡的祥瑞之兆,一個文人政治家也獲得此等待遇,實在是十分罕見的事。
蘇家是當地一個頗為殷實的耕讀人家。
蘇軾的祖父蘇序種植粟米,收成後並不去殼,蓋一個大倉庫直接儲存起來。幾年下來,存了有三四千石。沒有人知道他的用意到底是什麼。直到有一年,眉州鬧饑荒,蘇序開倉取粟,先救濟本家族及親戚,再賑濟佃戶和貧民。有人問他,救荒為什麼一定要用粟?他說,粟米性堅,經得起久儲,缺糧時用它,不會霉爛。
蘇軾有個伯父叫蘇渙,是整個家族氣運轉變的關鍵人。蘇渙24歲考中進士,打破了蘇家「三代皆不顯」的局面,成為這個平民家族上升為官宦家族的第一人。蘇軾後來在給蘇渙寫的祭文中說,伯父為官清廉,四海奔走,把家都忘在一旁,而今亡故,家中卻一貧如洗。這就是眉州蘇家的家風。
蘇軾的父親蘇洵,年輕時被認為是浪蕩子。蘇軾兄弟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年在外面闖世界,不見人影。兄弟二人的讀書啟蒙,是由他們的母親程夫人來完成的。
程夫人出生於眉州青神縣一個名門世家,其父程文應是進士出身,官至大理寺丞。在優渥家境長大的程夫人生活富足,自幼喜讀詩書,養成了知書達理、端莊賢淑的性格。
程夫人曾親自擔任蘇軾兄弟的老師,教他們讀書。一天,她教兒子讀東漢史,讀到《范滂傳》時,感慨不已。范滂是東漢名士,學問和道德均受時人敬重,黨錮之禍發生時,他被牽連其中。與母親訣別時,范滂說,生死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親不要悲傷。范母回答說,一個人既想要品德名聲,又想要富貴長壽,怎麼可能兩全呢?我願意你捨棄生命,實現自己的理想。
讀到此,程夫人母子均為這段歷史深深打動。良久,10歲的蘇軾對程夫人說:「我如果成為范滂,母親會同意嗎?」程夫人聽此言後,從容地說:「你如果能成為范滂這樣的忠臣義士,我難道不能成為范滂的母親嗎?」從那時起,蘇軾就發奮進取,博閱群書,心懷天下。
後來,蘇洵送兩個兒子到州學讀書。州學教授劉巨是眉州當地的名士,教了蘇軾兄弟倆聲律、作對子等本領。有一次,劉巨在課上賦詩詠鷺鷥,念到最後兩句「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蘇軾當即說,老師的詩好是好,但最後一句改成「雪片落蒹葭」如何呢?劉巨聽後,汗顏說,我當不了你的老師了。
蘇洵一生三次參加科舉,均落第,遂不再執着於自己的功名,而是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他給兩個兒子編了數千卷書當作教材,並對兒子們說:「讀是,內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就是說,讀完這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綽綽有餘。他也不照科舉大綱來教兒子們,而是以孟子、韓愈、歐陽修的文章為範文,讓他們學寫古文。
▲蘇洵畫像。圖源:網絡
眉州偏居帝國一隅,但是歷史悠久,人文薈萃。蘇軾和弟弟進京參加科舉那一年,眉州就考中了13個進士,舉國矚目。在這座後來被陸游稱為「郁然千載詩書城」的西南小城,蘇軾從小感受到了日常的歷史文化薰陶。
7歲那年,蘇軾和小夥伴一起,聽到一位90歲的老尼姑在講後蜀宮中的舊事。老尼姑年輕時曾跟隨師傅到後蜀宮中做法事,在一個夏夜,親眼看到後蜀皇帝孟昶和他的寵妃花蕊夫人在摩訶池邊乘涼,吟詩作詞。幾十年過去,老尼姑還能背誦那晚聽到的詞句。
老尼姑在講述這些舊事的時候,深深感染了童年的蘇軾。老尼姑背出來的詞句,印在了他的腦海。40年後,他還能記得開頭的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這時的蘇軾已是一個文學全才,斷定這首早已失傳的蜀宮詞詞牌應為《洞仙歌》,遂以這兩句詞起筆,續寫出一闋完整的詞章: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軾《洞仙歌》
少年時,蘇軾有一次和弟弟出去遊玩,經過一個小院子,看見牆上寫着兩句詩:「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兄弟倆琢磨半天,覺得寫得有意思,卻不知道是什麼人寫的。多年後,蘇軾被貶黃州,借宿黃州禪智寺,寺里的僧人都不在,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打在竹子上瀝瀝作響。面對此情此景,蘇軾油然想起年少時讀過的這兩句詩,感慨不已:
佛燈漸暗飢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
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
那個時候,故鄉眉州早已回不去了,但他時常想起兒時的事情。冥冥之中,很多際遇,在當年那個閒遊的小城少年身上就埋下了預設的結局。
公元1057年春天的那場帝國科舉,人才輩出,光耀千古。21歲的蘇軾與19歲的弟弟蘇轍雙雙中第,脫穎而出。
蘇軾的當場作文《刑賞忠厚之至論》,差點使他成為當年的科舉狀元。當時實行糊名制,主考官歐陽修懷疑這篇好文章是自己的學生曾鞏寫的,為了避嫌,將此文降了一個名次。等到揭榜,才發現原來是蘇軾的大作。
不過,蘇軾兄弟上榜後,輿論爭議很大。跟同時上榜的曾鞏不同,蘇軾兄弟此前並無名氣,很多讀書人表示不服,開始抗議。關鍵時候,還是文壇盟主歐陽修出馬了。
歐陽修在各種場合對蘇軾一頓猛夸,說後浪兇猛,老夫當避此人(蘇軾),放出一頭地。還說,30年後不再有人記得他歐陽修,文壇將是蘇軾的天下。
當蘇軾去拜見並答謝歐陽修時,歐陽修問,你文章中說,遠古堯帝時,皋陶為司法官,有個人犯罪,皋陶三次提出要殺他,堯帝三次赦免他,這個典故出自哪裏?
蘇軾答,在《三國志·孔融傳》注中。
蘇軾走後,歐陽修趕緊找來《三國志·孔融傳》重讀,卻未發現這個典故,很是鬱悶。下次見面,又問蘇軾。
蘇軾答,曹操滅袁紹後,將袁紹的兒媳賞給自己的兒子曹丕,孔融對此很不滿,說:「當年武王伐紂中,將商紂王的寵妃妲己賞賜給了周公。」曹操忙問此事出自何書。孔融說:「並無所據,只不過以今天的事情來推測古代的情況,想當然罷了。」學生也是以堯帝的仁厚和皋陶執法的嚴格來推測,想當然罷了。
原本是蘇軾杜撰的一個典故,卻被他解釋得如此清新脫俗,歐陽修聽完十分欽佩,事後多次跟人讚賞蘇軾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一定獨步天下。
▲歐陽修塑像。圖源:攝圖網授權
三年後,為了準備由宋仁宗親自主持的制科考試,蘇軾兄弟二人一起搬到一個驛站中複習。一天晚上,下起大雨,兩人正好讀到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句:「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彼此十分感慨,他們知道,眼下兄弟倆形影不離,但一旦踏上仕途,就將各自宦遊,面臨長別。當晚,兄弟兩人約定,日後功成名就,一定及早歸隱,一起回故鄉眉山。
在以後的歲月里,他們都對這個風雨之夜的約定念念不忘,可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他們終歸無法實現這個簡單的夢想。
兄弟二人的考試算比較順利。宋仁宗主持完考試後回宮,掩不住內心的喜悅,頗為得意地對曹皇后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蘇軾兄弟由此開始進入仕途。蘇軾的第一個官職是大理評事,準備到鳳翔府任簽判,蘇轍則申請在汴京侍奉父親。1061年,一個寒冷的冬日,蘇軾帶着妻子王弗和尚在襁褓中的長子出發了。蘇轍騎馬一路跟隨相送,直到數十里外才返回。20多年來,他們第一次分別,兩人都很傷感。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僕怪我苦悽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蘇軾看着弟弟返回的背影,想起他們一年多前的風雨之約,提筆寫詩,希望兩人都不要為了追求官位而忘記初心。
蘇軾當官的第一任上司,是鳳翔知府宋選。宋選為政勤勉,大事小事都親自抓,這給了蘇軾最早的官員能力示範。蘇軾當年進京趕考曾路過鳳翔,要在官府驛站投宿,誰知道裏面破舊不堪,根本不能住人。如今他到鳳翔當官,發現驛站已在新任知府宋選的主導下修葺一新。蘇軾從這件小事上頗受啟發,專門寫了文章說,只想做大事而不屑於做小事,這是世人的通病。只有去除不屑之心,從小事做起,天下才有可能大治。
蘇軾從宋選身上學到了為官務實的精神,此後擔任多個地方的長官,他都能造福一方百姓。
不過,現在對於初入官場的蘇軾來說,他已經感到深深的無力感。他始終懷着一顆悲憫民眾之心去履行公務,卻感到很多事情根本不是他的職權範圍內可以解決的。面對整個國家的制度困境,他常常為自己身為官員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