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王浩嵐。以下是選舉結束後的一些簡單看法,等全部消息沉澱下來,我在抽空寫寫具體的事後盤點。
這場選舉值得關注和反思的幾個問題,其實並不在於輸贏和民調。因為民調的問題本屆並不突出,而輸贏我相信今年即便是大部分最後覺得哈里斯能贏的人也不會對特朗普當選感到意外。特朗普主義的常態化在2020年後已經註定,2016的「意外」,多年之後看,並不是空穴來風的偶然性事件。
首先我們對政治極化的理解,或者說美國兩極化的構想,終於在一次歷史性的全國搖擺之後要發生改變。原先在政治極化框架下認定的紅藍州各自固化的現象,即便是普選票發生較大改變,紅藍州也會各自穩守基本盤,現在看來還是可以被打破的。特朗普本屆突破了此前兩次選舉所一直被卡住的47%全國支持率上線,實現了共和黨20年以來第一次普選票勝利,主要靠的是藍州和全國整體右轉,反倒是七大搖擺州的擺動幅度不如全國,此前一直在選舉人團擁有結構性優勢(Electoral College Bias)反倒是這回基本不見了。
政治周期更替的力量依然非常強大。某種意義上,經歷了18、20、22三個周期的異象後,美國選舉反而是回歸了歷史的常態,當一個政黨在選民最關注的三大議題中的其二——移民和經濟通脹得分都遠不如另一個黨,而過去四年民眾對現任政府執政的民意認可只有4成,那或許執政黨候選人在選舉中被壓倒性優勢擊敗似乎也並不是一件不符合邏輯的事情。經濟議題主導大選政治,看來仍然是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解釋。
共和黨在特朗普主義大旗下的吸引力跨越了傳統的階級和族裔,這一點一直是為何經濟民粹+文化本土保守組合在當今全球極其強勁甚至已經逐漸成為主流的原因。不過,這一點在選舉結束一天多時間後,似乎還有更多需要斟酌的地方,因為往往外界和政黨精英對於選舉結果的認知和反思有過度局限於當下視角的風險,忽略了歷史周期和政治變化的反覆無常和風向變化之快。一,特朗普的表現比國會共和黨人要突出,共和黨在參院的席位增長(目前拿到的西弗吉尼亞、蒙大拿、俄亥俄)都是紅州落袋,但民主黨守住了密歇根和威斯康星,預計亞利桑那、內華達也大概率能低空飄過,唯一就剩下一個賓州可能會落入共和黨手中(還得看看票)。而眾院民主黨人的表現讓共和黨即便最後能拿到控制權,還是維持在一個無法健康運作的221席區間,比今年紅潮之前沒有任何實質性表現提升。所以,特朗普主義究竟有多厲害,還是特朗普本人加持才厲害,我覺得需要繼續去驗證。
特朗普勝選是否意味着新的政治秩序,即美國完成了80年代以來一直在等待的重大政黨轉向?這一點我覺得可能需要跳出當下視角來思考,因為特朗普的勝選或許是建立在歷史性的一個跨族裔、階層多數支持之上。但正如2008年和2012年奧巴馬勝出後民主黨所堅信的「triumph of multiracial liberalism"最終被證為曇花一現一樣,特朗普的勝利現在看起來非常驚艷,卻比不了08奧巴馬,甚至比04小布殊也沒有強多少(眾院席位還不如人家),中期選舉後如果共和黨按鐘擺效應又慘敗,那是不是又要換一個思路了呢?
特朗普橫掃七大州搖擺州看似無比炸裂,其實倒也符合選舉中搖擺州大概率會一邊倒傾斜向勝者的特點(比如20年拜登七取六,16年特朗普九取七)。特朗普在全國的普選票優勢和在鎖定勝利的鏽帶三州勝選幅度和淨勝票數仍舊只是1-2個點和總計十幾萬票,比四年前拜登搖擺州稍多一些,和本世紀其他幾次大選勝利比頂多旗鼓相當。這一切不是說特朗普的勝利贏得不夠漂亮,而是在回擊部分民主黨就此因為本屆選舉失利就將走向長期在野黨的狀態論調。共和黨確實有可能開啟一個新的共和黨周期,終結現在的政黨體系和極化局勢,但2026和2028選舉如果因為鐘擺效應選民又導向民主黨,那又當和解呢?
特朗普的王者歸來和其他全球在野黨歷史性勝利佐證,很大程度代表的是各國選民對過去四年疫情後政府經濟政策,特別是疫情期間採取的擴張性財政支出手段所看似導致的經濟後果——通脹的徹底否定。事實似乎指向的是,民眾寧願接受大蕭條式的高失業率(因為大部分人還是有工作的)通縮——12年奧巴馬頂着高失業率連任,也不願接受政府大規模救市後導致的通脹,即便通脹的問題可能更多是供給鏈的問題。因此,在下次經濟危機來臨時,全球執政黨可能會對採取大規模刺激措施持極度保守態度。
本次大選中大規模低收入群體和拉丁裔選民轉向,說明了少數裔和工薪階層並不買民主黨所販賣的種族主義焦慮情緒,而是更多和白人群體和其他階層一起受傳統大的因素–經濟,治安所影響。而本次黑人選民在其他族裔都出現倒戈的情況下屹立不倒,還是說明黑人群體因民權運動導致的政治行為在其他族裔中無法被複製。民主黨若想繼續找回少數群體的支持,決不能只依靠妖魔化特朗普和共和黨的政治宣傳,因為少數裔選民遠比政黨想像的要看的透,同時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選前其實有人問過我,美國當前這個突出中西部勞工階層政治訴求,由一個小的選民群組來主導美國整體的經濟對外政策的情況什麼時候會發生改變。這次選舉民主黨在中西部勞工階層再度崩盤後,我覺得這方面的政策調整或者說焦點轉移會是未來的一個趨勢。民主黨始終認為,他們失去這些中西部勞工選民是因為對於傳統民主黨親工會貿易保護主義道路的擯棄,過去的四年拜登一直竭盡全力的在內外施政方面都突出照顧美國勞工階層的特點,無論是親自參與罷工,費勁全力保住卡車工會的退休金,還是在對外上延續關稅,不斷強調工人階層利益在美國外交中的優先級,最後一看,還是一場黃粱夢。因為這些白人藍領的轉變,我覺得其實就是和南方地帶藍領本世紀初擯棄民主黨一樣,文化和社會議題才是他們轉型的根本原因。桑德斯的那套經濟政策,拜登幾乎全盤搬運,但最終即便是晶片法案,基建法案,通脹削減法案的受益者們,也依然選擇堅定的投給特朗普,說明這個遠不止只是桑德斯事後抱怨的民主黨拋棄忽視了工人黨的根所導致的。所以,儘管估計民主黨未來不會放棄去討好工會,但是他們的政策主張和主攻焦點肯定要有所改變。
國會和地方民主黨人的表現普遍比哈里斯好,意味着兩點,特朗普比其他共和黨人要受歡迎。哈里斯同時也不如其他民主黨人。所以,民主黨會條件反射地拒絕任何女性和黑人候選人。下一位民主黨候選人也必然會符合兩個條件——男性,還得是男性氣質極強的,中西部或者南方白人,還得是溫和派(狗頭)。
Ticketspliting/分割選票 is back!在過去參議員66/67跟總統走,這次至少有3-4個分裂選票,眾院預計會更多。不過這一點可能是因為很多共和黨選民真就是只出來投票支持共和黨的低頻率選民,他們投完特朗普就收工並不填國會的選票了。這點從部分共和黨參議員得票數比特朗普低就能看出來。但還有一方面也是因為共和黨許多非特朗普的特朗普式候選人確實是票房毒藥,君不見北卡州一級選舉共和黨各種滑鐵盧,說明選民心裏還是有數。
政治趨勢不是不可逆,人口結構變化也不是決定性的。2020年其實已經部分證偽了人口宿命論(Demographic is destiny),當時的拉丁裔和部分其他少數選民已經出現了鬆動倒戈共和黨的情況,與此同時巨大的高投票率也沒能如同許多民主黨人所說的那樣給民主黨人帶來一個穩定的執政多數。相反,我們可能看到的是在2016年之後,民主黨因為他們的選民結構開始偏向高頻率投票的富裕城郊階層,反倒是小的中期選舉補缺選舉等低投票率選舉民主黨可能更有優勢。而政治變化趨勢也沒有像之前幾個周期一樣一成不變,迅速左轉的城郊在本次大選中變化趨勢戛然而止,但與此同時民主黨在藍領階層的支持崩盤卻在加劇,甚至連老票倉大城市——紐約,芝加哥,和少數裔票一崩再崩。這兩個上個十年盛行一時的政治理論,終究在2024年後徹底破產。
特朗普主義是否是未來政壇的主流力量,還不要着急定論。前面也講到,特朗普的勝利,或許是因為他獨特的政治魅力和這套意識形態組合對選民的特殊吸引力。但可能像過去許多選舉中出現的大規模倒戈,或許只是因為選民希望對過去四年進行否定,而特朗普,如同1980年的里根一樣,更多是一個選民發泄不滿情緒的代理人和希望用來帶來變革的工具。四年前之後拜登和民主黨人可能誤讀了20年選舉的政治信號,四年後的共和黨人是不是也會如此呢?畢竟美國的選民也多次在過去證明了自己的金魚記憶和善變性,這次是否會長期不同?
另一個關於民主黨失敗的普遍敘事,是特朗普帶領廣大中下層群眾組成了一個跨族裔跨意識形態的草根大聯盟,打到了傲慢高高在上,沉迷於後現代都市進步主義和自由派敘事的精英主導的民主黨。首先,不否認民主黨一直存在着這種高教育程度導致的和普通民眾脫節的問題,民主黨確實也應該儘可能擯棄對於多元化等問題的痴迷。但問題來了,民主黨是今年第一次面臨精英化指控嘛?早在十年前,民主黨這塊招牌在全國各大農村地區就已經是票房毒藥,許多原先的民主黨錯位議員們早就開始紛紛凋零。但未何八年前的希拉里沒有輸掉底褲,四年前的拜登又贏下了選舉?彼時的民主黨不也是一樣在農村地區崩的厲害,贏或者撐住還不是靠挖掘新選民——城郊白人。不是說民主黨未來不應該採取措施避免淪為一個只能穩定靠高教育選民的精英黨,相反反思這個問題很重要。但當整個全國都出現紅移的情況,這個問題遠不僅僅出在形象問題上,而是政治周期的巨大齒輪作用和選民表達要改變意願都在同時引導着結果。
民主黨的處境不妙,但遠沒有到亡黨亡國的地步。今年大選哈里斯輸的乾脆利落,但民主黨在國會和地方選舉中還基本撐住了底線。參院大概率丟紅州三席+一個搖擺州席位,在全國普選倒掛的情況下不算太糟,眾院民主黨人更是逆趨勢和共和黨拼得難解難分,還有一點微弱機會翻盤或者把共和黨限制到219-221席的狀態。在州一級領導層方面,民主黨的黨組織和州長州議會數量比16年同比時期要好很多。民主黨當然應該進行一番反思和自我批評,但現在說民主黨的架子要散了,恐怕還是太高估一次選舉的作用。如果如今年大選展現出的常規政治規律和邏輯會在未來繼續回歸,民主黨在26年中期選舉中即便啥也不做,憑藉着在野黨的結構性優勢也能輕鬆翻掉共和黨在眾院的個位數優勢(參院是另一個故事)。而2028年開放式總統選舉(如果還舉辦的話),那就更是會在完全不同的政治經濟大環境下進行的更久遠故事了。要證明共和黨周期徹底開啟,這兩個未來的選舉才是真正驗貨時刻。
很多人說特朗普未來四年將是美國歷史從未見過的,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合一,再無約束權力最大的帝王式總統。首先不否認未來兩年內,三權在手,再無黨內外約束的特朗普,可以在未來一段時間盡情發揮自我。美國的制度韌性或許在第一次特朗普政府中對他施加了各種限制,但這次再回來,黨內已被掃平,兩面人們不是退休就是退黨,白宮內也都只會是大統領親自把關後的忠誠幹部,美國人終於能見到原始純粹版的特朗普是怎樣的狀態了。但要說他四年之內完全不受約束,那恐怕也是太過簡單的一種看法。國會方面,全面執政期大概只有兩年,而共和黨要做的許多事情,如果真的落實(除了減稅這種沒啥人有意見的政策),比如動奧巴馬醫保,大規模遣返移民,清理政府機關,都會或多或少有引發民意反彈力量的可能。如同當年拿到普選票勝利,自信開始道路建設的05年小布殊,這回有了多數美國人支持的特朗普也未嘗不會幹出同樣的事情。當然,大統領要是能加冕為美利堅第一帝國的英白拉多,那咱也無話可說。
民主黨甲級戰犯清點大會將會是——(自己填——點名佩洛西,奧巴馬)。
最終,回到一個歷史角度。四年前,美國人拒絕了特朗普的四年,走向了短暫的拜登時代;四年後,美國選民再度拒絕了過去四年執政的民主黨。那四年之後,特朗普主義是不是會被再度掃地出門呢?倘若這種不斷更替政府的行為持續出現,那我覺得民眾對現行政治體制和社會秩序的持續不滿這個過去數年來非常普遍的現象,才是美國選舉真正的「內核」。特朗普現在的支持率比他四年總統生涯任何時候都高,因為民眾懷念的過去和那個心中虛無縹緲的時代,那麼當他真正重新回來執政時,民眾是否又會重新喚起記憶中對特朗普時代的真正感受呢?看2025年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