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跟柴靜聊《河殤》,反響強烈,訪談中提到續集《五四》,許多聽眾很好奇,我就貼出製作《五四》的一篇回憶,《世紀末回眸——關於一部電視片的流產記錄》第一部分,展現八十年代的文化風貌和思潮景觀。夏駿也寫了一篇回憶《剪不斷,理還亂,是中國——關於流產電視片《五四》的追憶》,詳細介紹我們怎麼製作《五四》:
去年(1988)夏天多雨之際,金觀濤把劉東引薦給我們。一日我去《河殤》劇組,見一碩胖的漢子,渾身濕透,滿頭捲髮水淋淋,正大噪門嚷嚷:
"金觀濤請我吃飯,也不來接我!"
初次見面,給我的印象,此人頗傲慢。後來知道是《西方的丑學》的作者,我便有些肅然起敬,知道那傲慢也是有本錢的。北京學術圈子裏都知道此人不凡,似乎並非他拜大名鼎鼎的李澤厚攻讀博士,而是他曾與「黑馬」劉曉波有過一場辯論。自然他那副大腹便便的紳士派頭本來就有些唬人。
劉東果然飽學。他把中國近代史看成是一個現代化反覆演進和不斷受挫的過程,遭受西方挑戰的中國文明的嬗變,必然邏輯地從物質、制度和文化三個層面依次遞進,最終逼到價值立足點的根本轉移上去。在這樣一個理論框架中,不僅洋務運動在物質層面的變革應予充分肯定,戊戍維新和辛亥革命在制度層面變法或革命的失敗也不足為怪。五四運動雖然終於抓住了現代化的主題——以科學理性和人文理性結合中國傳統,但這猶如"日出"般的新文化運動,恰在"五∙四"這一天走入迷津……那天吃烤鴨的時候,這位胖子在大嚼大咽之中便把一部紛繁複雜、撲朔迷離的百年史捋得頭頭是道。
那天敲定,由他拿出一份腳本提綱來。他又嚷嚷起來:"我正作博士論文哩,滿腦子宋學,整天跟蘇東坡對吟詩詞,不食人間煙火呀!"
老金哂笑:"今天就請你來人間撮一頓。鑽出來,再鑽回去嘛。"
從兩年前的一個夏夜開始,錢鋼鬼使神差地追尋起李鴻章的蹤跡來:"我在寫《海葬》。我在寫100年前的變革。"
他告訴我,有一回他去煤渣胡同尋找當年李鴻章的總理海軍事務衙門,杳無蹤影,"100年了。什麼東西都會面目全非。"但他卻意外地發現了李中堂的故居賢良寺。就在這座古寺的東面,正興建一座大飯店,那地皮就是當年海軍衙門的舊址。"說不清心裏是一種什麼滋味,我們仰望着海軍衙門——百年後的'王府飯店',只見這座即將竣工的摩天大樓,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通體閃着銀光,巍然聳入夜空。桔黃色的巨大起重機上,寫着三個大大的日文字:熊谷組"。
1988年。不吉祥的龍年。中國人浮躁、嚎叫和惴惴不安的一年。大伙兒都在罵物價、罵官倒、罵腐敗。上校錢鋼卻把目光投向整整100年前——
『1888年。中國第一盞電燈在紫禁城裏被點亮了。1888年。光緒皇帝即將'大','親政'。1888年。康有為呈'上清帝第一書',未達光緒。1888年。頤和園正加緊施工。1888年。北洋海軍正式成軍——距離它的悲劇性的大覆滅還有6年;整整100年後,我為它寫《海葬》。』
《海葬》可謂《河殤》的姐妹篇。但更有意義的是,它寫的正是劉東所說那個物質層面變革的悲劇,而這種悲劇100年後恰在中國重演。歷史似乎開玩笑式地在作圓圈遊戲。
錢鋼雖不是劉東那樣的哲學家,卻很早就悟到了這一點。記得大約三年前,他就告訴我他正沉浸在晚清歷史之中。那時我還處在"問題報告文學"的興奮期,壓根兒想像不出這位《唐山大地震》的作者能從故紙堆里掘出什麼"寶"來。但我深信他的那種"不趕浪頭、坐得住冷板凳"的厲害。
我去邀錢鋼一塊來寫這部片子時,他正在為《海葬》作最後的修訂。洋洋十數萬言已經寫出,他卻還被兩件或許永遠解不開的歷史迷團所困惑,白淨的臉上滿是愁雲,劈頭問我:
『你相信孫中山曾經冒死去策反李鴻章嗎?今天我們想像得出當時李鴻章雖然拒絕了,卻鼓動孫中山革命,並願為他作後盾嗎?你相信光緒實際上根本沒有給維新黨人下'誅榮(祿)廢后'的密詔嗎?能設想譚酮同居然是編造了一個假上諭去策反袁世凱的嗎?多麼具有魅力的細節啊。歷史永遠是不可思議的………』
是的,譚嗣同和孫中山都曾寄希望於權威人物。李鴻章雖戴着"賣國賊"的帽子卻不是後人所想像的那樣昏聵。袁世凱雖然兩度成為中國變革的關鍵人物,但卻永遠不會是華盛頓式的"新權威"。他們每個人背後都受到文化指令的支配。這誠如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後記》所說:
『歷史的必然總是通過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現的……當滿清皇帝的個人權威還是至高無上的時候,倘若光緒是另一個人,戊成變法未嘗不可取得某些成果。如果慈禧和袁世凱都短壽早死,辛亥前後的局面恐怕也將很不一樣。然而即使那樣,在有着數干年封建重壓而又幅員廣大、人口眾多的中國大地上,要邁進工業化社會和實現富強,也仍將百折千回,歷盡艱險,決不會那麼一帆風順,筆直平坦。』
錢鋼三年引而不發,突然向世人托出一個100年前的噩夢,不是比我們筆下的現實改革更意味深長嗎?
龍年之尾,氣溫驟寒,世態躁動,人皆不得安寧。我也因《河殤》之爭,被各種採訪、座談、講課、筆會弄得心力交瘁,家中已"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於是躲進劉東的"寓所"去寫劇本。
劉東也是借住在東城一所"高研"樓里,門上貼着"概不會客"的字樣。我倆避開世囂,每日弄些筆墨之餘,小酌對斟,靜靜地漫說百年興亡。胖子把他那龐大的身軀硬塞在一張快要散架的轉椅里,隔着書桌上幾乎要摞到天花板的那些厚磚似的國學典籍,對着我噴雲吐霧。有時王焱(我們邀他寫劇本壓軸的一集)也來,我們就去胡同口的小店涮羊肉,灌了一肚子膻味酒氣,越發要侃,每每到凌晨才散,第二天頭昏腦脹,終於擺弄不出幾個字來。於是胖子就會嘆息"這年頭作學問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