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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偉時:我真正徹底地醒悟是花甲之年後

作者:

袁偉時,歷史學家、中國中山大學退休教授

困惑

我在復旦大學念研究生時,1956年年初,我作為中國學生代表到英國去訪問。那時全國學聯是附屬在團中央的一個機關,曾經邀請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兩個學生代表到中國訪問,對方按照慣例邀請中國兩個念經濟的學生回訪。全國挑選了一個是人民大學的學生宛樵、一個是我到英國回訪。訪問的過程當中一些旁聽的英國學生說,東方腦袋就是行,當時覺得很得意。

有一個印象很深刻,有一次在莫斯科的機場,在公認最好的吃飯地方,我們吃麵包時奶油吃完了問服務員要,但說沒有了。回程的時候,在莫斯科紅場,看到最大的百貨公司門前有很多人排隊,幹什麼呢?排隊買皮鞋,從二樓排到大樓外。我們感覺很奇怪,就到百貨公司裏面去看,貨架沒有多少貨物。

後來到布拉格,是國際學聯招待我們,住在布拉格最好的飯店,捷克斯洛伐克的團中央招待我們吃住。有一次他們問想吃什麼,我隨口就講,想吃雞。沒有!布拉格最好的飯店也沒有雞。第二天他們很高興說可以請我們吃雞,盤子端上來,那一口下去不知道為什麼是咬不動的。

但到了英國呢,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社會已經恢復正常了,供應完全不同。那時候兩個對比非常強烈,但還沒有懷疑到整個底子問題。我們還是很堅定地辯護自己的。到蘇格蘭的格拉斯哥大學,剛好有兩個美國學生來到那裏,學生會就組織我們和他們辯論,唇槍舌劍,爭論很激烈;

我研究生畢業回廣州,一上火車就給了我一個很震動的消息:現在廣州一個人一天只能買兩毛錢的肉。兩毛錢肉是什麼概念呢?一塊錢一斤肉,兩毛錢就是2兩肉,很少。

畢業回來教政治經濟學,但「大躍進」後經濟完全沒辦法研究了。上課只能按照《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的基本觀點講,講自己的觀點不行,而且經濟資料是保密的、封鎖的,完全看不到。

我這個人又愛動腦筋,什麼事情都要尋根問底,所以很不適應。我想,歷史或許是個比較寬的天地。於是就開始讀歷史,回答自己的困惑。我研究的起點不是想教人,而是首先教自己,找出心中困惑的答案。這樣我就轉去研究中國歷史,有空就往圖書館鑽。「文革」後轉到了哲學系,講中國近現代哲學史。

後來下鄉,我們去的是個很富裕的地方叫高明,圍田區,土地很多,人均土地面積廣,吃飯不成問題。後來搞起了「大躍進」。「大躍進」沒有什麼新的生產力引進來,全靠拼體力、加夜班。沒有肥料,就動員人家將老的泥磚屋拆掉做肥。而且指標越來越高,最初說增加20%到50%,後來說100%。

有次縣裏開三級幹部會議,因為我是下鄉幹部的組長,也去列席。開到最後,縣領導說:現在排隊。認為晚稻能畝產800斤的往那邊走,認為不行的就留下。一個秋季要將產量提高一倍,縣委的號召與決定,作為共產黨員,要不要聽?很多人跟風,走過去了。

我正在猶豫的時候,我所在的高明縣大楠合作社的支部書記杜鵬飛瞪了我一眼,說:你認為行?我不吭聲,腳跟也不動。這對我終身影響很大。在關鍵問題上,一定要堅持,對就是對,不對就不對,不能含糊。

覺醒

幸好在那個時代還能夠讀書。可以說,魯迅胡適是我治學的導師和告別蒙昧的指路人。中學時候魯迅是我的一個精神導師,1949年以前我幾乎把魯迅的書全讀完了。

胡適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讀的,那時中山大學圖書館的藏書弄得很亂,圖書館館員何永鍾先生費了很大勁把《胡適文存》幫我找齊。我把胡適的全部著作都拿來看,感覺這個人很了不起。何先生又將梁啓超的《飲冰室合集》原版匯齊了一整套提供給我,我才知道梁啓超是怎麼回事。我讀了以後,感覺他們講得都對,與我中學時候讀《觀察》領會的東西很符合,就是教你維護公民的自由、維護民主。

1980年,那時我雖然還沒有徹底覺醒,但我找到了自己的治學方法。我撰就《論胡適20年代的世界觀》,寄給《哲學研究》。過了幾個月,突然有編輯部的人來找,誠懇地說,你的文章中哲史組一致叫好,推薦給主編;他認為要慎重,決定邀請五位全國知名的專家審查,結果認為觀點不妥,不能發表,十分抱歉。來者是日後成為好友的蒙登進兄和一位姓張的女編輯(非常抱歉,我忘了她的名字)。

其實它並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僅是不同意把胡適提出的自然主義人生觀說成是唯心主義的渣滓。應該說明,這不是正常的匿名審稿。

僵化的意識形態。框框為尺度,押質。不同觀點。

五個人裏面,有兩個人我知道,一個是人民大學石峻教授,他不同意我的觀點,但表示應該發表;堅決反對的是中華書局總編輯李侃,他是主流歷史學的代表人物。就這樣,文章不能夠通過審查。三年後,此文才在《近代中國人物》第一輯上原文照刊。

魯迅反專制,但他不知道「現代社會」是怎樣的,所以他把蘇聯作為榜樣和理想。

其實真正了解人類理想、現代社會的人是胡適,這個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另一方面,我也研究陳獨秀李大釗這些早期的共產主義人。我是兩方面看:一方面他們都贊成自由、民主,我很認同;另一方面他們對社會主義的選擇,我也認為是對的。

當時他們是從自由民主角度來論證社會主義的。像李大釗,他講社會主義是從民主的角度講,他認為社會主義也就是民主在現階段的表現。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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