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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謇:被遺忘的共和元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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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人的大腦大概確有質量上的差別,決定着人的愚與智、才的偏與全。從過去科舉取士的八股,到現在招考的標準答案,都有很多問題,但仔細想來,結果並非完全無效,因為太愚笨的人肯定怎麼也考不好,而真正聰明的人則是無論什麼樣的規範都未必把他卡住。所謂高分考生,歷來有不同情況,即使狀元,也不乏只會背書的庸才,但必需承認的是,狀元中確有真正的天才。過去的八股取士也罷,現在的應試教育也罷,常常足以使天才變成庸才,甚至使人變成欽定知識的複寫機器。但是,畢竟有一些人個性比較頑強,任你怎麼洗腦,怎麼一遍又一遍把他納入模具,仍能保持頭腦的活躍,仍能產生獨到的見解。不過,這些人很容易成為模具的簡單反抗者,有很強的叛逆性,習慣於逆向思維,因而出現了一個問題:他們的考卷得不到高分,只能被淘汰。我常常為這些人覺得可惜,嘆息不合理的選拔機制使有見解的英才敗於無頭腦的庸才,但仔細想來,那些在劣勝優汰機制下被淘汰的才子們,其實還是二流人才。因為如果真的很聰明,他就應該能適應各種考試,玩得轉哪怕是最最荒唐的遊戲規則。玩得轉規則,卻不讓規則改變自己,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一流人才。

以上這些感想,是我面對張謇的傳記材料而想到的。在我看來,張謇就是真正的一流人才。儘管他在科舉路上也曾屢屢受挫,但無論怎麼說,最後能中進士,又是狀元,說明他把科舉考試的那些規則吃得很透。許多人就在吃透規則的過程中完全喪失了自我,張謇卻進得去又出得來,拿得起也放得下。中了狀元,贏得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仕途高起點,張謇卻沒有為此興奮,而是很快改弦易轍,回鄉做生意去了,而且再次證明了自己。因此,要說才華和智慧,有幾人能與張謇相比?

辛亥革命前後,張謇又成了政壇上的活躍人物,為終結帝制和創建共和做出了貢獻。可惜的是,後來的教科書堅持的是黨派立場,而當年的張謇卻偏偏沒看上後來左右教科書編寫的那些黨派。因此,他的貢獻連同他的名字,以及他特有的心路歷程,就在一次次遮蔽之後,逐漸被遺忘了。

1

辛亥革命爆發那一天,張謇就在武昌,是晚上才上船離開的。

為慶祝大維紗廠正式開工,張謇於10月4日(舊曆八月十三日)趕到武昌。紗廠的事忙完之後,他準備於10月10日返回上海。於是,武漢的頭面人物紛紛為他送行,10月9日,中午是湖北咨議局議長湯化龍等人設宴;晚上又是湖廣總督瑞澂等人送行的宴會;晚宴結束之後,瑞澂等人又與他一直談到深夜。第二天,張謇一行過江到漢口等船,晚飯後上船東去。在船上,他看到長江對岸燃起了大火,「舟行二十餘里,猶見火光熊熊上燭天也。」[《嗇翁自訂年譜》辛亥八月。]。

當時張謇還不知道,那就是武昌起義的火光,註定要寫進歷史的火光。

革命爆發了,張謇註定不會是局外人。因為他是狀元,又是實業界的領袖,在立憲運動中,他又成了立憲派的代表人物。

1894年(光緒二十年),張謇為了不拂父親的意願,勉強再次參加會試,本來不抱太大的希望,卻有幸進入前十名。接着參加殿試,榮登第一甲第一名,成為狀元。然而,張謇對官場興趣不大,尤其是在甲午戰爭之後,他認為國家的當務之急,是經濟上富強,政治上立憲。所以,在回鄉為父親守孝之後,他即不再留戀官場,而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辦實業之中,並且很快成為實業界的領袖。

實業界領袖卻仍然關心國事,關心政治。經過了庚子之亂,又目睹日俄戰爭,張謇像當時的許多開明人士一樣,認定大清若想救亡,就必需進行政治制度改革,實行立憲。論及清末立憲運動,張謇可謂功不可沒。因為正是他和幾個人的努力鼓吹,才點燃了袁世凱張之洞等人的立憲熱情,最終促成了朝廷預備立憲。1905年,清廷為立憲而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卻於出發那天在車站遭遇吳樾的炸彈。五大臣雖然只受輕傷,隨行者卻死傷若干,吳樾本人也被炸身亡。在刺客身份未明之際,張謇就斷定「此必反對立憲人所為也」,並認為「如此則立憲尤不可緩」。為此,他立即給端方草擬電稿,請「奏布明詔,以消異志」。[《張謇日記》光緒三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1906年6月,考察憲政的五大臣回到上海,張謇發起商學兩界公宴,並替出洋大臣起草《為立憲致各省督撫電》,積極鼓動實行憲政。正是這一系列的鼓動,朝廷終於宣佈預備立憲。

立憲運動中,張謇始終是一個積極而穩健的推動者。1909年9月,江蘇省咨議局正式成立,張謇當選議長。不久,他聯絡全國各省咨議局,發起了請求速開國會的請願,要求縮短立憲的預備期,提前召集國會,成立責任內閣。那篇著名的《各省議員請速開議會折》由福建代表林長民起草,張謇修改定稿。在請願運動中,激進者夢想一蹴而就,甚至抱定「不成功,毋寧死」的犧牲精神。張謇作為組織者,卻比較冷靜,也比較保守,抱定了「得尺則尺,得寸則寸」的態度。[張謇:《自訂年譜》丙午十一月]請願代表團出發之時,一些人慷慨激昂,張謇卻態度平和,主張理性而堅韌的態度。他說:「秩序秉禮,輸誠而請。得請則國會之福,設不得請,而至於再,至於三,至於四,至於無盡。誠不已,則請亦不已,未見朝廷之必忍負我人民也。」[《張季子九錄·文錄·送十六省議員詣闕上疏序》。]朝廷沒有為請願所打動,三次請願,目標仍未實現。許多人因此而失望,張謇卻覺得不應該過於沮喪,因為朝廷畢竟有所讓步,立憲預備期縮短了三年。請願代表團準備繼續請願,朝廷卻惱羞成怒,驅逐請願代表,逮捕請願領導人。這使張謇非常痛苦,一次在杭州與友人談話,友人嘆息說:「以政府社會各方面之現象觀之,國不亡,無天理。」張謇說:「我輩尚在,而不為設一策,至坐觀其亡,無人理。」[《張謇日記》辛亥正月二十日]由此可見,即使在痛苦和絕望中,他仍然以國家為己任。

革命爆發之際,張謇的地位有點特殊。他沒有官職,卻有別人無法擁有的地位和聲望。從王公大臣到各界名流,都對非常尊重,願意與之交往,而張謇為人練達,當然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地位與人脈,從辛亥革命爆發前幾個月他進京的情況可以看到。

1911年6月24日(舊曆五月十),張謇自漢口赴京。他帶着雷奮、孟森、劉厚生等一大批隨員,乘專列由京漢鐵路北上。中途先去彰德,看望了罷官後隱居洹上的袁世凱。張謇的火車於6月25日(五月十一)下午5點到達彰德,袁世凱派人在車站迎候,用轎子把他接到了洹上村。那次相見,兩人推心置腹,縱談天下大勢,從傍晚一直談到午夜。袁世凱向張謇承諾:「有朝一日,蒙皇上天恩,命世凱出山,我一切當遵從民意而行。也就是說,遵從您的意旨而行。但我要求您,必須在各方面,把我的誠意告訴他們,並且要求您同我合作。」[劉厚生:《張謇傳記》,181頁。]對於這次訪問的結果,張謇在日記中寫道:「十一日午後五時至彰德訪袁慰庭於洹上村,道故論時,覺其意度視二十八年前大進,遠在碌碌諸公之上。其論淮水事,謂不自治則人將以是為問罪之詞。又雲,此等事乃國家應做之事,不當論有利無利;人民能安樂即國家之利,尤令人心目一開。」

與袁世凱告別之後,張謇前往北京。據張謇日記可知,他於舊曆的五月十一日在彰德與袁世凱長談至午夜,下半夜才回車中休息。「倪某自京來,持久香書,京師人士群以余前電久香十三日至京,各團體將於車站歡迎。余不願為此標榜聲華之事,故以十三日至京告久香,而必以十二日到。慰庭留住,未之許也。」可是,當他到京之際,車站還是擠滿了歡迎的人群。肅親王善耆的世子、端方的弟弟和兒子、一大群王公大臣的代表,都到車站迎接。他被特意安排在恩師翁同和的故居下榻,由此可見,接待者是多麼細心而周全。第二天肅親王善耆為他洗塵,第三天慶親王奕劻專門會見,然後是監國攝政王載灃接見了他。也就是說,當時朝廷的最高統治者除隆裕太后之外,都專門會見張謇,聯絡感情,聽取他對國事的意見。

這時候的張謇雖然經歷了三次國會請願,對朝廷失望至極,但他仍想「打一針最後強心的忠言,來救醒親貴的沉迷,來保住那將倒的大廈」。[張孝若《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

他與攝政王及慶親王等會見的情況值得一提。五月十七日八時,攝政王載灃在勤政殿召見。落座之後,載灃說:「汝十餘年不到京,國事益艱難矣!」張謇則回答說:「丁憂出京,已十四年,先帝改革政治,始於戊戌,中更庚子,……今世界知中國立憲,重視人民,皆先帝之賜。」然後,他向攝政王匯報了自己離京之後的所作所為:因為有感於國家的落後,「即注意於實業教育二事。後因國家新政,須人奉行,故又注意地方自治之事。」他告訴攝政王,自己雖不做官,但盡心做事,亦是「報先帝拔擢之知」。一些話情深意長,讓人動情,作為光緒皇帝欽點的狀元,他當然不能忘記這份知遇之恩。他的兒子張孝若後來曾經說:「我父自光緒二十年以後,雖然在野,與官職久久隔絕。可是對於光緒帝的一般知遇,有機會還是要盡那款款的忠忱。所以許多年來,每逢會見了封疆督撫和出京的親貴,都還舌敝唇焦的進了不少的忠言,和挽救的策畫。」[張孝若:《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

因此,利用這個機會,他必然要向攝政王提出種種建議,比如注重民生、振作商業、實行憲政,甚至包括外交上的聯合美國,內政上的「四川鐵路收歸國有,須寬恤民隱」。張謇主張川路虧空應該由國家承擔,商股應該全部收購。如果執政者當時馬上按張謇說的做,放棄與民爭利的決策,保路風潮也許未必導致革命。

張謇與慶親王的談話涉及許多內容,從東北三省的主權問題,革命黨的問題,朝廷的一系列難題,一直到慶親王個人的處境和名聲,甚至說得慶親王忍不住掩面大哭。

無論攝政王、慶親王、肅親王還是滿朝文武,似乎這時才認識了這位狀元,一個個相見恨晚,相知恨遲。於是端方在朝中提議:如果張謇願意留京,就任以「賓師之位」;如果張謇願意到外邊,就請他做督撫或籌邊大臣。對此,張謇連忙拜見載澤、載洵、載濤等各位王公,以及徐世昌等朝中權要,表明自己此次來京的目的絕不是做官,而是為了赴美報聘事宜,絕不能出現「公推而來,得官而去」的結果。朝廷充分尊重張謇的意見,想做官就給,不想做則絕不勉強。

可進可退,來去自由,能混到這個份上的,大清國能有幾人?這種情況下,張謇應該是忠臣,死心塌地扶持大清帝國。

2

張謇於武昌起義爆發之日離開武漢,看到了沖天的烈火,卻不知道那是革命爆發。幾個小時之後,他在安慶下船,因為他已答應安徽巡撫朱家寶的邀請,到安慶來商談興修淮河水利。然而,由於武昌事起,安慶新軍也在醞釀起義,對於安徽巡撫來說,淮河水利的事已經顧不上了。既然如此,張謇不多停留,上船赴南京

這時的張謇仍然希望兵亂迅速平息,大清國泰民安。三次請願失敗之後,立憲派的不少人都已傾向於革命,張謇卻沒有放棄和平改良的努力。

到南京之後,他首先拜見了江寧將軍鐵良,勸他出兵援鄂,並且請他代奏,懇請朝廷立即實行憲政。鐵良讓他找兩江總督張人駿商量,張人駿卻只發牢騷,根本不接這個茬。認真想來,鐵、張二人讓張謇失望是必然的,因為無論將軍還是督撫,都不可能因一介書生的建議而輕易出兵。即使他們願意前去平亂,也要有朝廷的聖旨。何況,他們首先要防備的,是自己地盤上爆發革命。

在南京枉費唇舌,張謇又匆匆趕往蘇州。在蘇州,他為江蘇巡撫程德全起草了《改組內閣宣佈立憲疏》,認為革命已經是「止無可止,防無可防」,剿與撫都無濟於事,唯一的辦法就是實行憲政、解散皇族內閣、組織責任內閣,並且嚴懲朝廷「釀亂首禍之人」,然後「定期告廟誓民,提前宣佈憲法,與天下更始。」[《張季子九錄·政聞錄》]

此時的張謇所希望的,仍然是借武昌起義之機,推進他所關心的立憲進程。

然而,各省紛紛起義,很快上海光復了,江蘇和浙江也相繼光復。革命的形勢,使張謇很快從立憲轉向了共和,由反對革命轉向支持革命,並且直接投入到革命洪流之中。

他給內閣發電報說:「今共和主義之號召,甫及一月,而全國風靡,征之人心,尤為沛然莫遏;激烈急進之人民,至流血以為要求,喁喁望治之情,可憐尤復可敬。今為滿計,為漢計,為蒙藏回計,無不以歸納共和為福利。惟北方少數官吏,戀一身之私計,忘全國之大危,尚保持君主立憲耳。然此行謬論,舉國非之,不能解紛,而徒以延禍。竊謂宜以此時順天人之歸,謝帝王之位,俯從群願,許認共和……」[辛亥九月致內閣]

11月6日(九月十六),江浙獨立之後,張謇給袁世凱發電報,勸他正視現實,尊重國人「趨於共和」的選擇,不要與革命為敵,而應當迅速前往北京控制局勢,防止清廷逃亡,爭取與南方協議,和平實現歷史轉換。他還給鐵良和張人駿寫信,勸他們響應革命,放棄抵抗。[《辛亥革命回憶錄》第6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85頁。]

11月21日(十月初一),張謇當選江蘇省臨時議會議長。幾天後即赴上海,與章太炎、宋教仁、黃興、于右任等會晤。至此,他的革命身份已經非常明確。

袁世凱進京組閣,張謇被任命為農工商部大臣兼江蘇宣慰使,連發數次電報,但張謇沒有就職,而是發表辭職通電說:「罪己之詔方下,而蔭昌漢口兵隊於交綏之外,姦淫焚掠屠居民數萬人於前,張勳江寧駐兵不在戰期閉城淫掠屠戮五六百人於後……尚有何情可慰,尚有何詞可宣?無已,再進終後之忠告,與其殄生靈以鋒鏑交爭之慘,毋寧納民族於共和主義之中,必如是乃稍為皇室留百世禋祀之愛根,乃不為人民遺二次革命之種子,如幡然降諭,許認共和,使謇憑籍有詞,庶可竭誠宣慰……至於整體未改,大信已漓,人民託庇無方,實業何以興起,農工商大臣之命,並不敢拜。」[《張季子九錄·政聞錄》,見曹從坡等編:《張謇全集》,第1卷,第183頁。]

清廷召張謇北上討論政體,張謇又一次拒絕,並聯名伍廷芳等致電攝政王載灃:「……大勢所在,非共和無以免生靈之塗炭,保滿漢之和平……君主立憲政體斷難相容於此後之中國。為皇上殿下計,正宜以堯舜自待,為天下得人。倘行幡然改悟,共贊共和,以世界文明公恕之道待國民,國民必能以安富尊榮之禮報皇室,否則戰褐蔓延,積毒彌甚,北軍既慘無人理,大位豈能獨存。」[曹從坡等編:《張謇全集》,第1卷,第190頁。]

對於張謇來說,邁出這一步並不容易,捨棄朝廷而走向革命,需要感情上的痛苦撕裂。當年的光緒皇帝,面對眾進士而選擇了他,給了他狀元的殊榮,對他寄以厚望,這份知遇之恩,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無法輕拋腦後。革命爆發之際,光緒帝雖已遠行,但大清帝國仍在,愛新覺羅的江山社稷仍在,攝政王是光緒帝的親弟弟,皇位上坐的是光緒帝的親侄子,自己作為光緒帝選拔的人才,有責任為朝廷排憂解難。如今朝廷面臨危機,自己不但不能為之肝腦塗地,卻去從事推翻朝廷的事業,讓張謇情何以堪!

早在1911年5月,國會請願失敗之後,雷奮就曾經勸告張謇,大清帝國即將垮掉,「切勿因為自己是清朝的狀元,要確守君臣大義,而躲避現實。須知皇帝和國家相比,則國家要重於皇帝。」[劉厚生:《張謇傳記》,第180頁。]雷奮的擔心並非多餘,若論感念皇恩,沒人比張謇更有理由,他如果選擇與大清帝國共存亡,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是,張謇似乎對清廷沒有眷戀,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共和,走向革命。這難免讓人生疑,讓人難以理解。正因為這樣,從當時到後來,許多人都對張謇有所非議。那些「大清遺民」的確有理由譴責張謇,因為要論所受皇恩,他們大多比不上張謇,卻能誓死忠於大清,反對共和,認定「民國即敵國」。張謇是狀元,竟然「叛國附逆」,參與摧毀帝國大廈,豈不是忘恩負義?對於一些革命黨人而言,張謇本是立憲派領袖,卻在革命到來之際成了革命派,這個人有立場嗎?他是不是投機?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所以,就連他的兒子張孝若在寫《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時也不得不為父親辯護,寫下了這樣的話:「當其時,就是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人懷疑我父,一息主張立憲,一息擁護革命,變動得太快,卻不明白我父自有他變的理由,和立腳點。」可惜的是,這個理由和立足點,張孝若並沒有說明。

張謇走向革命,至少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那麼,這理由和立足點何在?仔細考察,其實不外這樣幾點:首先,張謇雖然對朝廷感恩,卻不讚賞君主專制制度。在他的自訂年譜序言中,他曾稱中國五千年君主專制制度的特點就是「千萬人蒙其害而一二最強伯善爭者享其利」。既然如此,摧毀君主專制制度,只要消滅的只是一種制度,而不是清王室那些有恩於他的人,這種革命就是他能夠接受的。其次,張謇之所以主張立憲而反對革命,是因為立憲可以避免流血,避免革命帶來的破壞。如果革命並不殘暴,並無多少破壞性,這革命就是他能夠接受的。再次,革命既然已經發生,避免革命已經無從說起,那麼,努力讓革命少流血,讓終結帝制、創建共和的歷史轉換以和平的方式完成,讓清王室也有一個好的結局,就是唯一最佳選擇。張謇所做出的,正是這樣的選擇。

武昌起義爆發之後,擺在張謇面前的是,各省紛紛獨立,革命已經無法避免,共和已是大勢所趨,即使做臣子的肝腦塗地,大清帝國的潰敗也無法挽回。在這種情況下,與其抱着它破釜沉舟,為它流盡最後一滴血,不如為它另謀出路,比如,使革命更加文明一些,少一些殘暴,少一些屠殺,既實現變君主專制為民主共和的目的,又使清廷在革命中安全着陸,贏得一個好結局。所以,和平實現革命目標,成為張謇的努力方向。正如他兒子張孝若後來所說:「與其用盡氣力保這已經搖動沒有把握的帝位,何不玉成他歷史上禪讓的美名,留一點情感來訂優待的條件。所以我父用了不少的力,方才得各方面同情……」[《辛亥革命》八,45頁。]百年之後回頭看,只要超越暴烈派革命黨人的狹隘立場,就會承認這對誰都有好處,是一種雙贏的結局。它不是辛亥革命的局限,而是那一代人最卓越的智慧的結晶,將在人類文明的歷史上永放光輝。

何況,辛亥革命讓張謇看到了中國歷史上少見的革命文明。張謇之所以擁護革命,與辛亥革命所表現的文明程度是有關的。如果革命就是燒殺擄掠,就是血流成河,就是「殺上東京,奪了鳥位」,就是一個集團殺掉另一個集團,張謇大概是不會擁護革命的。然而,辛亥革命展示在他面前的,卻完全不是那樣的情形。在人類現代文明的影響之下,辛亥革命沒有重演中國歷史上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的種種慘烈。這使張謇對革命有了新的認識,原來革命並不可怕,革命也可以有不同的形式,終結帝制、創建共和這樣的歷史偉業,也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完成。上海光復,市民照樣生活,商店照樣營業,立憲派領袖李平書做了軍政府的民政長;浙江的革命發生了,革命軍人充分尊重敵軍的意見,張謇的摯友湯壽潛被推為都督;江蘇的革命更是兵不血刃,巡撫程德全響應各界的要求,一轉眼就成了軍政府的都督……張謇的老家通州是11月8日(舊曆九月十八)宣告光復的,而那光復的過程更沒有絲毫的恐怖:來自上海民軍的一支隊伍到了通州,張謇的三哥張詧召集各界人士前往歡迎,「光復大漢」、「還我河山」的口號過後,通州宣告光復。革命發生了,生活照常,這樣的革命自然不可怕。

總之,一方面是大勢所趨,一方面是革命所展示文明程度,使張謇不再排斥革命。

更為重要的是,張謇贊成共和,卻不願辜負朝廷,為清廷着想,最好是有兩全之策,既能實現革命目標,又能保全清廷利益。武昌起義之後的革命形勢讓他看到了希望,他不能不以自己的智慧去為之努力。公正地說,大清帝國的最後有兩種忠臣:良弼、溥偉、耆善等宗社黨人是忠臣,但他們有可能使清廷陷入滅頂之災,同時把百姓拖入血海;張謇、袁世凱是另一種忠臣,顧念舊主,卻順應時勢,既開闢了歷史的新紀元,又使清廷獲得了歷代王朝都未獲得的最後利益。

張謇的選擇非同小可,由於他的聲望,不僅影響更多的人擁護革命,而且朝廷也不得不對革命黨人持慎重態度。在議和過程中,朝廷曾分裂為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的恭親王溥偉、肅親王耆善和良弼等宗社黨人曾經派代表質問袁世凱:當年洪楊之亂,十三省都陷賊手,曾國藩、胡林翼都能剿平,現在南方革命黨並無多少兵力,黎元洪、程德全本是朝廷官員,若不討伐,成何體統?袁世凱回答說:你要我討伐黎、程二人,我可以辦到;但你要我討伐張謇、湯壽潛、湯化龍、譚延凱,我辦不到,因為他們是老百姓的代表。假如你們不滿意,我只好向太后辭職。[劉厚生:《張謇傳記》,192頁。]由此不難看出,張謇等人的選擇,已經成為袁世凱主和的理由。

從這個意義上說,張謇等人走向革命,不僅壯大了革命力量,而且在客觀上保護了革命、成全了革命。如果沒有他們的轉變,辛亥革命究竟會是什麼結果,是很難設想的。所以,不僅劉厚生說張謇是一個「促成革命成功的有力者」[劉厚生:《張謇傳記》,第281頁。],黃興也說他「負國人之重望,往時締造共和,殫盡心力。」[《黃興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14頁。]

3

在終結帝制、創建共和的過程中,張謇的一些貢獻是別人無法取代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愛思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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