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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胃撐大了之後很難辦:談從擴張型思維向收縮型思維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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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按:早在2018年7月5日,我就寫過一篇文章《胃撐大了之後很難辦:談從擴張型思維向收縮型思維的轉變》。不知何故,這篇文章發出來不久就被刪除了。再發一遍試試。

CDT編者按:此文再度被刪除,現存檔於此。

鳥糞經濟的啟示

我的一位朋友郭學明先生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經濟繁榮之後是一場災難》。他講了一個秘魯鳥糞經濟的故事:

在過去成千上萬年的時間裏,秘魯的海邊積累了很多鳥糞。在19世紀的一段時間,歐洲發現這是一種很好的肥料,於是,就開始大量進口鳥糞。秘魯就從世界上雇了很多的工人,挖這個鳥糞,出口這個鳥糞。由於鳥糞就在海邊,挖出來裝船就可以賣,利潤很高。一時之間,秘魯的經濟快速發展,政府財政收入大量增加。

但問題是,有了這些收入用來幹什麼呢?就養越來越大的機構和越來越多的人員,養龐大的軍隊,上各種各樣的項目,花錢也是大手大腳。但可賣的鳥糞越來越少,政府財政收入逐漸沒那麼多了,怎麼辦?機構和人員還得養,項目還得繼續投,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也不是短時間可以改過來的。於是,就只能加重稅負。我們知道,稅負越重,經濟就越沒有活力。於是,在沉重的稅負之下,經濟和社會逐步失去活力,最後導致一場經濟危機。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從經濟快速增長,財政收入大量增加,到經濟增長放慢,財政支出降不下去,進而為了維持財政支出而不得不加重稅負,最後到經濟社會不堪重負的整個進程和邏輯。

其實仔細想想,中國過去40年經濟快速發展,也具有一定鳥糞經濟的特點。因為,之所以有這個快速發展,是因為很多有利於發展的條件都湊在一起了。問題是,我們在經濟快速發展,政府財政收入大量增加的時候,做了什麼呢?其實和秘魯做的差不多,也是養越來越多的機構和人員,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項目,花錢也是大手大腳。

問題是,你不可能永遠保持那樣高的增長速度。現在,經濟開始進入新常態,速度開始降下來了,財政收入的增長也沒有那麼快了,但在經濟擴張期膨脹起來的財政開支怎麼辦?養的那麼大的機構和那麼多的人員你讓誰回家?上到半道的項目不接着投行嗎?花錢大手大腳的毛病能短時間改掉嗎?此外,還要幹大事,還有種種我們特有的開支項目。

於是,就形成了今天的困境:這樣的財政擴張,不僅難以維持下去,而且如果考慮到債務和社會負擔的話,就連維持現有的規模將來可能都難以為繼。

目前的困境

首先突出出來的是債務不堪重負。目前,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的債務都已經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平:根據國際清算銀行的數據,到2017年年中,中國債務已經達到了GDP的256%,這不僅超過了新興市場國家190%的整體水平,也超過了美國的250%。有人估計,中國每年宏觀形式上的利息負擔(12萬億人民幣左右),已經超過了每年名義GDP的增量(8-9萬億人民幣)。也就是說,每年新創造出來的財富,連還利息都不夠。

其中與這裏討論的問題最直接相關的是政府債務。全國人大財經委副主任委員賀鏗透露,目前中國的地方債大概是40萬億元。而據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劉世錦的調查,中國地方債務,名目繁多,到底有多少,很難弄清楚。從調研過的部分地方來看,有的達到公開數字的3倍。更重要的是,如賀鏗所說,「地方政府就沒有一個想還債的,政府信用比企業信用還差」,「現在要讓他還債,他說我工資都發不出來,財政困難得很,怎麼辦?現在欠的這些債不說還本,還息許多地方都還不起」。

就在債務日益沉重甚至難以為繼的同時,中國經濟與社會開始進入收縮期。從經濟的角度來說,有人預測,如果國際環境惡化,中國經濟增長率降到4-5%甚至更低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從社會的角度來說,東北三省在人口上已經進入收縮型社會,全國也將在若干年後進入這個階段。在收縮型社會中,由於人口結構和總量的變化,社會經濟會整體上處於收縮期。在這種收縮型社會中,養老負擔加重,勞動力開始短缺,很多問題會捉襟見肘。特別是,正如有的專家指出的,在一個收縮型社會,無法繼續支撐一個擴張型政府。

而從另一個方面看,我們正在面臨一個重要的經濟轉型。我這裏所說的經濟轉型,特指從以房子為中心的階段進入提升生活品質的階段,這個階段的實質是一個消費升級的過程。這個台階如果能上得來,未來中國經濟發展的動力就會形成,中國經濟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而消費升級,取決於供給與需求兩個方面,但更重要的是需求。而需求取決於老百姓的消費能力與消費願望。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需要有一個輕徭薄賦的時期,將更多的資源和財富保存在民間。能否做到這一點,將決定中國經濟的前景。

真正的壯士斷腕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思維上應當有一個根本性轉變,將擴張性思維轉為收縮性思維,下大決心,將在經濟擴張期撐大的財政開支的胃口收縮下來

首先是政府瘦身。由於中國特有的權力結構,廣義的政府多套系統並行(由幾大班子代表的幾大系統)、總體性結構所含的部門繁多、行政層級多(中央、省、市、區縣、鄉鎮街道、村居委會),財政供養人員眾多。由於吃財政飯的人過多,國家財政支出的相當一部分用在了人頭費上。在經濟增長速度放緩,社會結構收縮,賣地等非常規性收入減少,債務不可持續的情況下,必須痛下決心,精簡機構,減少冗員,減輕社會負擔。

其次,減少政府的投資與補貼。在分析東北現象時,我曾經提出政府要不幹事不折騰。在經濟的擴張期,特別是在勞動力比較充裕的情況下,多干一些大事,尤其是基礎設施建設,是應該的。但現在的情況已經明顯不同。在經濟社會收縮期,特別是在政府已經債台高築的情況下,必須大幅度壓縮這方面的開支(現在很多地方在叫停PPP項目,中央和地方政府取消眾多補貼項目,是對的)。在這樣事情,應當將更多資源用於社會保障,用於減稅。

再次,抑制從民間抽取資源的行為,藏富於民。現在很多人對舉國體制的集中資源辦大事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情緒。不錯,舉國體制的優勢是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前提是大量資源的集中,也就是將大量的資源從民間抽取出來,集中在政府手裏。而如前所述,現在是中國經濟轉型的關鍵期,是消費升級的關鍵期,如果過於強調集中力量辦大事,將過多資源集中在政府手裏,勢必削弱民間的消費能力,從而加大經濟轉型升級的難度。

前些天,我曾經提出「中國會不會迎來艱難十年」的問題,把上述問題放到這個背景中,也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微信公眾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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