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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上山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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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路可逃

「紅太陽」的時代是「運動」時代,每年、每月都有「運動」,往往是一個「運動」尚未結束,新的運動已經發動。

1958年搞「大躍進」,浮誇風、虛報風導致了「三年自然災害」。國家經濟崩潰,城市建設停滯,工業破敗不堪,無法安排年輕人就業,毛澤東沒有轍,只好於1962年發動了第一次「上山下鄉運動」:大城市的年輕人去新疆「建設兵團」、北大荒、海南島,叫「紮根邊疆」;農村戶口的高中畢業生不讓考大學,「動員」他們哪裏來的還回到哪裏去,回鄉「建設新農村」,叫「紮根農村」。

1966年夏天到1968年夏天,造反、武鬥,「鬧」了整整兩年的「革命」。劉少奇極其所有的追隨者徹底倒了,但是城市建設又一次破壞殆盡,又一次導致了工業的蕭條,又一次無法安排年輕人就業,於是毛澤東第二次發動了「上山下鄉」運動。

1968年停止武鬥、繳槍以後,大家便從此褪下了「紅衛兵」袖章,接着是造反組織撤消,成員解散。有的哥們因為在武鬥中殺了人,遭到清算,被定為「壞頭頭」,以「罪大惡極」抓起來,然後「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拉去槍崩了。該殺的殺掉了,剩下來99%是「可以教育好的」,我算其中之一。這時候,所在的農墾學校早已解體,我成了無所歸依之人。後來,經姐夫介紹,我到謝三礦幹上了臨時工,日工資1元2毛零4分,工作是抬煤泥,抗大料,後來下井採煤。

是年9月,全國各地紛紛成立「革命委員會」,成員由執行軍管的軍人、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幹部、有公職的造反派頭目組成,謂之「三結合」。當然,閻王的茅廁沒有小鬼的糞,「紅衛兵」們被拋在了一邊。是年11月,終於等來了最新的《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我的一個「紅衛兵」戰友找到我家,憤憤地對我說:「當初稱我們『紅衛兵小將』,下死命令叫我們『停課鬧革命』,打黑幫,打走資派,打劉少奇,這喒子我們怎麼成了『再教育』對象了?」

有一天剛剛到班,單位的頭頭過來傳達文件,要義是:有六十三個最最革命的、最最優秀的「紅衛兵」發出倡導: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他們要到那裏經歷大風大浪,到那裏煉紅心、繼續革命,以便更加熱愛毛主席、忠於毛主席。當然,出於革命友情,他們希望所有的戰友們都去一起煉。

接下來就是全社會發動動員,說「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大有作為的」,說「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閒飯」,說所有的城市娃兒們都應該到「廣闊天地煉紅心」!一時間,整個社會都在宣傳「上山下鄉」是聽毛主席的話,是在走一條光榮極至的道路。這「上山下鄉」不是所有的人都可去,有一個範圍,即是66年、67年、68年的初中、高中畢業生。這便是以後歷史上人人皆知的「老三屆」(初中的又叫「小老三屆」,高中的叫「大老三屆」)。

如果你是這三屆之中的人,如果你不參加「上山下鄉」,你簡直就是下三濫、狗屎堆,沒人看得起。先是居委會到家裏來「做工作」,說的天花亂墜。後來按戶登記,並警告:反正你家孩子是三屆畢業生里的,如果不願「上山下鄉」,到底都跑不掉你,而且將來你全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在單位里,先是「號召、動員」,要求凡是「老三屆」的,自己出來報名,說這是無上光榮的事,別人還想不上哩。後來,這種欺騙性的宣傳做膩了,乾脆赤裸裸地幹起來了,頭頭在全體臨時工群眾會上公然叫大家「檢舉」誰是「老三屆」。我被人檢舉,工頭當天就辭退了我。這時才知道,上面有規定:任何單位部門,不得容留「老三屆」的人就業。實際上,曾經成全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們,此時已經走投無路,簡直就象過街老鼠,不「上山下鄉」簡直活不下去。這個時候,家裏有一點門路的人,居然給自己的孩子開有病或是殘疾的假證,以便逃避「上山下鄉」。

居委會的婆娘不失時機地趕到家裏來要我登記,央求我看在老少娘兒們的份上,給她增加一個名額。她說,上面給她們攤派了任務,完不成是不行的。沒奈何,我只好做了順水人情,親筆給自己登了記、填了那張如同賣身契的知青表。

一個大字都不認識的居委會婆娘端着我的「賣身契」橫看豎看,樂不可支地誇獎道:「這孩子,一手好字墨!」

實際上我是個急性子,平時最沒有耐心一筆一划地寫字,字體很潦草,有時簡直就是鬼畫符,從來沒有人如此誇獎過我。

1968年11月13日,我們這個地區送走了第一批「到大風浪里煉紅心」的傻傢伙,總共是一百三十多人,我也在其中。上午開了一個大會,給每個知青帶上一朵紅色的紙花,送了四本《毛主席著作》(到農村以後才知道,四本《毛主席著作》購價五元不到,就這麼點兒東西,連同那朵一個屁錢不值的紙花,黑心的「革命委員會」雜種們竟扣掉了我們20元下放補助費!)。然後,他們在台上公然宣佈:你們的城市戶口已經註銷,由領隊的人把戶籍統一帶到農村去,以後再重新安置。

送行的父母立刻就象賣了兒女似的失魂落魄,有人大哭。

然後,他們點名數人,點一個記一個數,送上卡車一個。這情景,立即叫我想起了電影《抓壯丁》,大家的胳膊上只差一根繩子了。

知青們上車以後就有人開始哭了,大家都才十七八歲,只是一幫不會做飯、不會洗衣、不知稼穡穡稼、不知如何生活的孩子。

大卡車啟動,一路捲起滾滾黃塵,把這樣的一幫男孩、女孩送到「廣闊天地」去了。

二、下鄉以後

那天,「解放」牌大卡車在石子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把我們這些知青送到了壽縣堰口區。區「革命委員會」主任致了歡迎詞,然後叫我們自己到街上買東西吃——他們沒有食堂。到了下午,大家被分成許多股,我們這一股被分配到「陶家小店公社」。

「解放」牌大卡車早已返回淮南,區幹部叫我們發揚「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的精神,我們步行18里到了「陶家小店」,公社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又致了歡迎詞,又把大家分成許多股,然後由應邀而來的各個生產大隊的書記帶到農村去。我們這一股被分配到王牆大隊,走了七、八里到了大隊部。接下來,各個生產隊隊長應邀而來,大隊書記對他們宣佈了一個隊可以認領兩名知青的原則。生產隊隊長們開始挑選我們,他們就象買牲口,毫無避諱地說肥道瘦,直面評論對我們這些知青的第一印象。直到天黑,最後的分配才算了結。

一個比我大兩歲、姓王的知青始終跟我在一起,我們被一個名叫王西山的中年漢子認領下來,他是柴拐隊隊長。天色已經黑透,我們跟着王西山,磕磕絆絆又走了兩、三里黑路,好不容易才到了他家。我們放下背了一天的鋪蓋卷,坐在煤油燈下等着吃飯。門裏門外,全村的男男女女都來了,大家簡直就象在看耍猴的,感到希奇而有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與社員們一起下地幹活了。這地方靠在瓦埠湖邊,離堰口集公路12華里,非常偏僻,有很多人從來沒有出過村子,他們沒有見過外人,對我們很感新鮮、稀奇,有的人便口無遮攔地對我們刨根摸底。村民們不分任何場合地直接打聽我們多大了?有對象沒有?父母在城裏是幹什麼的?一個月拿多少錢?在城裏住什麼房子?在城裏吃什麼、穿什麼?

小王的父親不久之前當上某個煤礦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很有優越感,而我的父親卻因為「反動軍官」的歷史問題剛剛遭到「無產階級專政」。有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床上抵足而眠,交談中,我把家裏的情況告訴了他。後來,在某些個場合下,小王把我告訴他的一切向村民們泄露無餘,並且還對村民們解釋說:所謂「反動軍官」,跟你們農村的「地、富、反、壞」——「四類分子」是一樣的。

這齣賣,使我在村民心目中的價值一落千丈。一個說我長的英俊、死活要認我作弟弟的少婦不再用正眼看我,一個弱智的地主的兒子直接對我說:「什麼鳥傢伙『下放學生』?原來是跟我一樣的壞蛋!」

國家給我們的安置費是250元,早先已被各個關口,一層層以各種理由扣去了65元。村里利用舊房基給我們搭建了兩間稻草房,加上置辦生活用物、農具,償付村民勞務費等等、等等,這些錢便被迅速扣光。

這樣的情況非止我們兩人。1969年春天,全地區的下放知青普遍缺錢缺糧,進入了第一個青黃不接的年頭。我們淮南市的知青比較老實、規矩,江蘇、上海來的知青則不是這樣。有人開始偷盜生產隊的糧食,繼而偷盜農戶家裏的雞鴨、小狗、小貓。先是少數人,後來大家傳授「經驗」,互相鼓動,逐漸形成了惡劣、無恥的風氣,讓極度貧困的農村老百姓深惡痛絕。不僅如此,區域不同的知青還相互打架,淮南人最能戰鬥,打擊的目標多是上海「小癟三」。並沒有什麼原因,只是大家總是看對方不順眼。

有人寫了一首《知青之歌》被判重刑(後來才知道,此人差一點判死)。

有人秘密建立了「反共救國軍」,破獲以後,兩個「為首分子」判死,被槍斃在壽縣窯口集大橋下。

女知青較之當時的農村女性顯得細皮嫩肉,農村裏的一些青皮流氓開始打她們的主意。有一男一女兩知青,本來是同學加戀人,相約下放在一個村。村裏有人為佔有這個女的,竟殺害了男知青。更甚者,淮南市東部淮豐公社的一個「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利用權力,拿女知青當妓女,做無償嫖宿,有案可查的達二十多人。

女知青在農村遭受欺凌、被強姦的事件屢屢發生,社會上大為譁然、紛紛擾擾,女知青的父母們把農村看成了危途。毛澤東為了叫知青繼續下放,只好部署了「打擊破壞『上山下鄉』犯罪活動」的運動。從1970年開始,強姦一名女知青判7年徒刑,利用職權姦污三名女知青以上者判處死刑。淮豐公社的這個「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被逮捕,被遊街示眾,然後槍斃。

小王的父親曾經來過柴拐村,小王告訴大家,他爸爸的職位相當於副縣長,一時之間引起村民的仰慕。大家過來瞻仰他,他卻十分地小氣,只給每人一支「東海」牌香煙。然而,父親是「副縣級」大官的招牌只閃光不管餓。小王身體很瘦弱,手無縛雞之力,很多勞動他都無法從事。村里人漸漸開始譏笑他,每天都有人傳誦他如何無能、如何窩囊的事例,還按他習慣聳背的形象給他起了一個「老蝦」的綽號。「老蝦」家裏兄弟姐妹六七個,母親無業,所以家境也不是太好。「老蝦」找我,要求我陪他到上面訴苦、討救濟。我與他跑到公社,跑到堰口區,聽那些混賬的土包子幹部說了許多的混賬話,最終還是兩手空空。沒有別的辦法,「老蝦」哭了一場又一場,幾次說要自殺。

我是當過煤礦臨時工的人,不怕勞動。在1969年至1970年的兩年時間裏,割麥、插秧、挑擔子、耕地耘田、推獨輪車,全都學會了。由於少年時期愛好武術,一直練功,體格比農村青年優越,因此有的力氣活兒比他們做的還好。生產隊給了每個知青半厘土地,人家的長荒草,我的卻種了蔬菜。在農村,我用不着象「老蝦」那樣經常哭哭啼啼,因為我基本上可以自食其力,能夠勉強維持下去。

我與本村的小青年們很能玩到一塊。玩文的,和他們一起唱革命歌、樣板戲;講《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封神榜》;玩武的,打拳、摔跤、翻石磙、到大灣里攆野兔。我的「文治武功」征服了人心,換取了村民們由衷的尊重。村裏的人,漸漸忘記了我的「反動軍官」的家庭出身,把我當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大隊搞評選活動,我被推選到堰口區,給予了「優秀知青」、「學大寨紅旗手」的稱號。

有的知青比我混得更好。到1970年年末,有男知青被當地人招為女婿,有女知青做了農村人的媳婦。有的人則入了黨,當上了農村幹部。我當上了「專政小隊長」,武裝民兵。大家讓我當上了記工員,這位置在村里特別重要,威信相當於副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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