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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美國姑娘經歷的上山下鄉歲月(下)

作者:

上山下鄉時的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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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1977年,我為了回到美國去,與北京市公安局外事科的工作人員有長時間的非常深入的對話,在我上山下鄉這件事情上,「你母親起了關鍵的誤導作用,她曾經向組織上反映,你需要認真的思想改造」。這位工作人員非常清晰地告訴了我這件13年前我完全不知情的往事。而且,1976年,我已經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脊椎裂,完全不適合重體力勞動。但是,那時候我已經在山西和新疆勞動了整整12年,老傷加新傷,註定了我將與劇烈的疼痛共度餘生。

04

山西曲沃是棉麥之鄉,相當的富裕,社員們下田勞動衣服鞋襪都穿得整整齊齊。林城中間一條街,兩邊的房子都是磚瓦房,也都整齊。家家戶戶堂屋灶間都擦抹得乾乾淨淨,睡房有炕,佔地寬闊,婦女們紡棉花、擰線、縫衣、做鞋、剪窗花都在炕上。擺上小方桌吃飯也在炕上。這張炕真正是當地農民家庭生活的中心。

我們到了林城,住進了一個挺寬敞的三合院,地方本來是大隊的倉庫。北房是女生宿舍,西房是男生宿舍,宿舍里只有一些木板床,行李被褥各自安頓在板床上,箱子放在床頭,擱些飯碗之類的零碎東西,臉盆腳盆放在床下,這就是每個知青的那點屬於他們自己的天地了。東房是灶間和倉庫。開始的一些日子,大隊派了一位貧農為我們掌廚。沒多久,知青們輪流幫廚,就完全地自力更生了。

我們一幫知青的年齡都在十八九歲,我只有十七歲。男女生分別住在集體宿舍。三年時間裏,知青之間有點兒小內鬥,都是些小小不然的雞毛蒜皮,與我後來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所看到的不可同日而語。大陸作家閻連科在一篇文章中說到來到他的家鄉河南嵩縣的那些知青如何地遊手好閒、如何地吃派飯吃到農民叫苦連天、如何地偷雞摸狗。這些事情在我們林城都沒有發生過。

棉麥之鄉,富裕是富裕,勞動卻是非常苦重的。兩季麥子一季棉花再加上玉米粟子各種雜糧,種與收早已不只是春秋兩季,農忙時節起五更睡半夜是尋常事。單是棉花種植一項就有無數活計,半點不能馬虎。間苗整枝打葉殺蟲除雜草還算好,摘棉花和拔花柴這兩項最是要命。本來,知青們的工具都是放在倉庫里。很快的,大家都明白了工具利落能夠省不知多少力氣的真理,鐵鍬鋤頭鐮刀花柴鉗子都各自放在自家床頭,好好看管,精心保養。我自己的鐵鍬鐮刀都磨得飛快,夜深人靜在月光下閃出刀光劍氣。活兒幹得漂亮的知青人人都有趁手的工具,也都絕不外借。

地里的活兒相當苦重,我的腰常常痛得好像是斷成了兩截。傍晚收工後,我帶着兩手血皰,坐在女社員家的炕頭兒上,由着裹着小腳的大娘用一根在燭火上燒過的針穿透血皰,擠出血水,再從一個小瓶子裏挖出些油膏塗抹在傷處,我便覺得好多了。年輕的女子們還教我用一條家織布裹住手掌。傷好之後,手掌上留下厚厚的繭子,我干起活兒來就更利落了。

雖然十多人住在一大間宿舍里,但是高喉嚨大嗓子地隨意聊天也是不常見的。我的「鄰居」姓周,叫周毓敏,我就納悶,世界真是那么小嗎?難不成她是北大附中那位黨委書記的親戚?詢問之下,她果真是周毓英的嫡親妹妹,而且她雙眼高度近視,幾乎半瞎。勞動中,她根本就在摸索,無論質量還是數量都趕不上進度。很快,她就進入半勞力的行列,與生產隊的老弱病殘在一塊兒了。她也不能幫廚,連餵豬也有困難。我一邊幫她的忙,一邊小心地探問,這樣的病弱,怎麼不留城呢?她倒是快人快語,直接地告訴我,是她姐姐讓她下鄉的,姐姐要響應號召,用實際行動支持「上山下鄉」這樣一個政治運動,至於妹妹的死活當然就不必考慮了。「我家的成分很高,非常高,我姐姐特別積極,我只是一塊墊腳石而已。」她笑眯眯的,好像已經做過很多次墊腳石的樣子。大約是我臉上的表情帶着驚訝,她笑着開導我:「在火車站,你沒有聽到廣播嗎?你媽在廣播裏大談送獨生女兒上山下鄉的偉大意義,那不是拿你當墊腳石嗎?不過,大概沒用,那個人離那個高門坎兒還遠得很呢。」我這才有些明白。

後來,我逐漸發現,有不少知青都是被家裏人推出來的,他們都充當了家裏人追求進步的墊腳石。1977年,我為了回到美國去,與北京市公安局外事科的工作人員有長時間的非常深入的對話,在我上山下鄉這件事情上,「你母親起了關鍵的誤導作用,她曾經向組織上反映,你需要認真的思想改造」。這位工作人員非常清晰地告訴了我這件13年前我完全不知情的往事。而且,1976年,我已經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脊椎裂,完全不適合重體力勞動。但是,那時候我已經在山西和新疆勞動了整整12年,老傷加新傷,註定了我將與劇烈的疼痛共度餘生。

剛下鄉的時候,正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高潮期間,縣裏派來了工作組林城的貧協也積極配合,召開許多的批鬥會,批鬥之餘還有遊街。成分高的家庭因此受到了許多的磨難,但這些受到磨難的家庭卻是逆來順受的,隨人打罵唾棄,只是低頭不語。批鬥之後,照樣下田勞動,照樣幹得彪悍,絕不落人後。奇怪的是,這些成分高的人家的勞力全是一等一的好手、快手。最可憐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小腳婦女,在街上蹣跚前行,小腳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看得出來,許多農民對此都是很不忍的。好在工作組不久之後就撤回縣城,運動也就偃旗息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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