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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美國姑娘經歷的上山下鄉歲月(上)

作者:

韓秀高中畢業照

什麼事情都有着一些緣由,說到上山下鄉,就不能不說到更早些的故事。想想也真是感慨得很,從1982年開始寫作,在台灣和美國已經出了將近三十本書,寫到作者簡介時,長長的這一段故事總是被省略掉了,生活在台灣的人們不懂得「上山下鄉」這個詞兒是個什麼意思。當然,那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結果就是,這些被湮沒了的歲月竟然被深深地藏進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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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的軍人,他在1943年到1945年這一段時間裏,擔任美國駐華使館的陸軍武官。那時候國民政府設立在陪都重慶,美國大使館自然也設在重慶。父親在重慶住了兩年,在盟軍丟失了緬甸、滇緬公路被日本人切斷、中國人民「抗戰」最艱苦的時期,他擔任的工作是保證美國的援華戰略物資的「駝峰」運輸、協助中國政府裝備和訓練中國遠征軍、重新打開滇緬公路、從日本人手裏奪回東南亞。所以,說到底兒我的父親在中國期間所做的事情是真正地支持了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父親在重慶也認識了我的母親。1945年,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我的父親帶着我的母親離開了中國返回美國紐約。1946年,我出生在曼哈頓。當時父親正駐節新西蘭,他趕回曼哈頓,看到了我,然後返回工作崗位。

韓秀生父韓恩

這樣的一段故事,自然不能見容於1949年之後的新政權,因為中美關係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一直是敵對而緊張的,而父親不但是軍人,且與1949年之前的國民政府合作很密切。在新政權眼睛裏,他無疑是「敵人」。於是自從抗戰勝利離開中國,父親再沒有機會踏上中國的土地。

我卻在一歲半的時候被我母親託付給一對美國青年,他們帶我搭乘一艘美國軍艦,漂洋過海來到了政權更替中的中國。在上海接船的,是我的外祖母和她一位遠親趙清閣女士。直到1978年我重回美國之後才知道,是在父親不知情的情形下被送走的。當父親聽說他唯一的女兒被送走的消息趕回華盛頓的時候,我已經抵達上海了。父親1968年過世,在我的一生中,我與他竟然只有出生時的那一面之緣,那是深深的無法言傳的傷痛,永遠無法癒合。

韓秀生母趙韞如,1947年在耶魯大學。

我是跟着外婆長大的。外婆是無錫人,出身富裕的大家庭。1937年外公去世後,外婆便考進國民政府的統計部作了一位公務員。政權易幟,外婆為了等我而失去了南遷的機會。她深深了解,如若住在南京,恐怕很不安全,所以索性來到北京在米市大街一個小三合院安安靜靜地住了下來。我嬰兒時期的乳娘是一位日本婦人,所以我開口學話便是日文。在船上與那對善良的美國夫婦在一起只有英文,丟掉了日文。與外婆在一起,學了一口無錫話,又丟了英文。到了北京,學了一口純正的北京話,雖然聽得懂無錫話、上海話,卻說不利落了。後來,住過無數地方,學習過各種不同的語言,北京話卻跟了我一輩子,無論如何,難捨難分。

外婆是一位極聰慧的女子,她深深知道她是我唯一的依靠,保護好她自己就是保護了我。所以,她留在了家裏,靠修繕書籍謀生。那時候許多人倉皇離去,許多的珍本書流落街頭中國書店用麻袋送來殘卷,外婆將它們整理成一套套的線裝書。做這件事首先需要懂得斷句,然後需要修補書籍的工具與技巧。現在正流行德國作家馮克的一部書,叫做《墨水心》,裏面有一位書籍裝幀師莫提瑪,每當我讀到他把一卷修書工具打開的時候,就會想到外婆那一套工具:在一個縫得結結實實的青布卷囊里,除了大小不一的各式刀剪之外,還有許多厚薄不一的竹片,它們被磨得溫潤無比。

外婆告訴我,她從小就跟着她母親修補舊書,那是一項傳了若干代的技藝,可以追溯到上百年前。她手裏的這套工具還是她出嫁的時候外曾祖母給她壓在箱底的呢。於是,從外婆那裏我學到了「藝不壓身」這樣一條人生路途當中應當謹記的道理。我還記得那一架木頭做成的訂書機,外婆坐在凳子上,訂書機哐當哐當地響着,線繩整齊地穿過修補好了的書頁,將它們裝訂成板板正正的書冊。

其中的一些書在交還給中國書店之前,成了我的啟蒙課本。我四歲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書將我引進了傳統中國文化的大門。講句老實話,對我來講,中國古典的文學、哲學實在是一種最為堅強的精神支柱。它們在我最沒有指望的日子裏讓我守住了內心深處的那一塊淨土,真正非同小可。近些年來東西寫得稍微多些,有人說,這人長了一張西方人的臉,行起事來卻是地道的中國人,而且不是現代的中國人,而是古代的中國人。我想,他們之所以一語中的,無非是看到了感覺到了中國古典文化對我的深刻影響。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深深感激外婆當年的睿智。

外婆沒有進入任何一個「單位」,1949年之後的歷次政治運動也都沒有波及到她。外婆娘家和婆家的親戚們在土改當中都被整肅得七零八落,她卻早早就離開無錫的大家族了,靠薪水吃飯,成分便被劃為「小土地出租者」,不算太「高」。如此這般,一直到文革之前,她都可以生活得比較平靜。

韓秀的外婆

少年時還有一些際遇也很有意思。前面談到的趙清閣女士是外婆的遠親,我喚她「清閣姨」。因為她在戲劇與小說方面有一些成就,文化圈裏的人們都尊稱她為「先生」。趙清閣女士與老舍先生是青年時代的合作者,知情的人們說,舒慶春寫劇本完全是趙清閣推動的結果。我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深遠,只知道,清閣姨一生未嫁,單身住在上海,而老舍先生與妻子兒女一大家子人住在北京。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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