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一個「右派」女兒的知青日記

作者:

    
       文中括號里的字是為便於讀者理解而加的注。

    
      1969年9月18日 星期四 晴 (將滿18歲,當知青8個月了)
    
      這幾天的太陽越來越大了。眼看就要過中秋節,國慶也不遠了。重慶市革命委員會發的通知,要大家做大掃除,熱烈慶祝二十周年大慶。今年的國慶一定是十分熱鬧的。
    
      今天上午大掃除。農村的院落是沒有多大掃頭的,只是把草鏟了,把溝溝掏了,渣滓堆清理好。雖是這樣,我們劃分的這一段共三個院子,一上午只搞了兩個院子,都沒搞完。剩下一個竹林角還是下午才去的。
    
      下午我們收灰(柴草灰,栽種胡豆時做肥料用),收來以後準備點(「點」,即撒種)胡豆。昨天晚上開社員大會,王隊長講得很清楚:「寒露霜降,胡豆麥子在坡上。」現在噎快要到白露了,大概還有半個月就要點麥子胡豆,必須要把肥料準備足。還要抓緊時間種蔬菜,像白菜等。胡蘿蔔和水蘿蔔也要加強管理,時間是不多的。同時還要搞政治活動。
    
      晚上接到通知,要我們知識青年明天下午兩點鐘在北碚人民會堂聽報告。剛才打了鍾,要開社員大會,我一會兒就要參加社員大會去。
    
      1969年9月22日 晴 星期一
    
      昨天晚上王隊長把照電燈的二十三家人找來開了會。前天晚上來檢查了電燈,我們生產隊電燈的情況實在糟。最先,照十五瓦燈泡的每月三角多錢,後來五六角、七八角,終於發展到一元多一個月了,實在太貴。主要是很多人照通夜,一夜就要照三夜的電。最近一年多買不到燈泡(當時電燈泡憑票供應,有時拿着票也買不到),燈泡壞了就只有不照,或者是去找大燈泡來照,六十瓦和四十瓦的。二十五瓦的佔大多數。也是整夜不關。那怎麼會不貴呢?昨晚上就訂了制度,總閘刀晚上十點關,早晨五點開(即深夜裏禁止用電)。你想照通夜也沒有辦法。另外找了兩個人專門負責這事,半個月檢查一次燈泡。平時什麼時候想查就查,照了大燈泡的照大燈泡算錢。這樣一來就好,再也不用每年花十多元錢照電燈了。
    
      1969年12月31日 晴 星期三
    
      今天是1969年的最後一天了。這一年是我的歷史上一個大變化的頭一年。今年1月份,我把戶口從學校辦回農村,開始為社會主義建設,同時也是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奮鬥。
    
      27日的下午,我們關了餉(關餉,川語,即發工資,這是1969年全年工分決算),共是209元,今天拿70%,146元。(我家有繼父、外婆和我三個農村戶口。繼父和我分別為男、女全勞力,外婆是「地主分子」,61歲了,強迫勞動,工分非常低,也能掙一點。另外我母親、妹妹、弟弟都是城鎮戶口)。
    
      這幾天我們為了買燈心絨,到北碚、三花石、團山堡,幾天都在跑路,都沒有買到。明天就是元旦了,明天到團山堡和北碚去,看有沒有……(因燈心絨布結實耐穿,在貴州的大舅家庭人口眾多,他聽說重慶有燈心絨賣,要我們為他買幾丈布票的燈心絨。我們家自己也想買。但是當時即使有足夠的布票也很難買到。)
    
      1970年元旦 雨 星期四
    
      跑了一天的冤枉路。上午先到團山堡,沒有燈心絨。然後到北碚,北碚上邊和下邊的百貨商店都沒有,於是我們馬上坐車到了三花石,也沒有。我們到北泉吃飯、洗澡,回家。然後又到團山堡,還是沒有。我又回家拿來糖票、線票(線,即縫補衣服用的棉線,當時也是憑票供應),又到團山堡,買了糖和線。回家後再到金剛碑買白菜。這一天就這樣白白的過去了。
    
      新的一年又開始了,我還要努力多做工分,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為了減輕媽媽的負擔,也是為了自己而多勞動。但要適可而止,不能過分勞累,以免影響身體,得一身病。去年就是因為太過分,身體吃不消,得過幾次病……
    
      1970年1月3日 晴 星期六
    
      晚上分肉。十八梯左海全的豬死了,每人分一兩肉。我們去候了一陣輪子,三角錢拿了三兩肉。回來一會兒就吃了。
    
      1970年1月4日 雨 星期日
    
      (到八塘去趕場,為了買小豬和買年貨)早上4點多鐘就起來了,把飯熱來吃了,一切東西都準備好,4點40分就走。天還不亮,一點看不見,幸好走的是馬路。快到北泉了,看見一些人擔着菜、魚,提着馬燈,他們說是從八塘下來的(他們是挑到北碚去賣)。後來公路走完,上了小路,因為看不見,我和嚴光才直踩到水。汗水都走出來了。到了雙石鼓,天噎蒙蒙亮,基本上能看得見了。這時已走了一半多點,剩下還有20里左右。
    
      到了八塘先到豬市(小豬崽市場)。豬貴得很,和澄江、北碚等地差不多。然後到正街去,街上空得很,人還不多。從場口走到一座小橋橋上,很多人,買賣黑市肉就在這裏(「黑市」的肉不用肉票,價格要貴些)。肥肉有三、四指膘的,要1塊9角到2塊錢一斤,差點的1塊8角。繼父買到一塊豬肝,1元2 角一斤,上邊還有一點豬油(豬油當時是稀罕物品,可以用這點豬油來炒這塊豬肝),共二斤多一點。然後看見一個賣水糖的,喊1塊3一斤,講了價,1塊2,稱了兩斤。花生也貴,要1塊5。核桃要1塊1、2角。我看見一個老頭賣核桃,喊價1塊,繼父去講了一陣,講成8角,稱了兩斤一兩。繼父又稱了三斤甘蔗。
    
      人越來越多,在街上擠了一陣,幾個人走散了。剩下三個人。雨也下大了,找個館子吃了飯,回家了。一身淋得水流,走得很快,到了澄江口坐車,到北泉下車,再走回家。
    
      晚飯把豬肝炒了,剛夠下飯。繼父說等快過年時,還要再去一次八塘。
    
      1970年1月6日 陰 星期二
    
      天晴了,但還是陰沉沉的,雪點子依然在飄。上午上班休息時,我回家去把羊子牽出來吃草。羊昨天在家裏關了一天,餓得不得了。
    
      中午飯後我再把羊子牽出來,並背了個背篼打豬草。下午下班時,打了半背篼豬草,羊也吃飽了。並且還揀了一把柴。
    
      1970年2月7日 晴 星期三
    
      早上到處都是白頭霜,冷得很。上午開社員大會,王隊長講了今年的出勤制度,農忙季節必須嚴格遵守出勤制度,農閒時間不管你的。再一個,開會不寫工分,只能抵政治出勤。每星期開會一次,每年48天,這48天中,如果你有10次沒到,那麼就照比例扣你這10次的基本口糧。有特殊情況必須請假。幹部開會,酌情寫工分。
    
      王隊長又說到某婦女,說她因為超支,想依靠愛人的單位(煤礦工人)補助自己,這是不行的。本來嘛,她好吃懶做,養得肥肥胖胖,人口又多(生了四個孩子,平時超支嚴重),現在倒差生產隊的錢,又想生產隊出證明,證明她有產假、病假,好到工廠去要補助。這怎麼行呢!
    
      下午這個婦女為了開證明的事情,和支書的愛人吵架。晚上,王隊長到這個婦女家去,清理她吵架的問題。他們一起到了開社員大會的地方(說理給大家聽),這個婦女哭起來了。對這種人,只有加強教育,使她們改正好吃懶做的毛病。但我相信她是不會改的。
    
      1970年1月14日 晴 星期三
    
      中午吃了飯,我到崖邊去割了一背刺(柴草)……割刺的本領是幾年前從繼父那兒學來的。那時他沒有害病,生活也比較的好,我們割了很多的刺,都是繼父抽下班、休息時和我們一起割的。曬乾後斬成節節,堆了半間屋。現在好久沒有割刺了,煤炭不容易擔(要憑煤炭票,還要花錢,6角錢一百斤),必須多揀柴。
    
      1970年1月18日 晴 星期日
    
      早上秦□□(中年農婦)來找媽媽替她寫信。媽媽噎走了,她想了一陣就叫我給她寫,要以她女兒的語氣,寫給女兒的男朋友,說她女兒到親戚家去了,希望男朋友過中國新年不要來。這是一個騙局(當母親的暗中阻止女兒和男朋友來往),但我還是替她寫了。
    
      1970年1月19日 晴 星期一
    
      昨天豬病了,渾身直發抖,又不吃豬潲,媽媽趕快拿藥和陳艾葉子燒灰給它吃。又拿藥草和酒給它擦背。好像好些了。但今早上又不對了,於是中午就去請豬醫生來給它打了一針。晚上就好了,它吃得很飽去睡了。
    
      1970年1月22日 陰雨 星期四
    
      豬又病了。本來豬醫生給它打了兩針噎好了一點,誰知昨晚上寒潮來了它又冷病了。上午我和媽媽,還請一個鄰居幫忙,用菜油、雞蛋調好了餵它。它不吃,就灌。晚上又請豬醫生來打針。
    
      19070年1月23日 陰雨 星期五
    
      媽媽告訴我,有的人一心只想吃好、穿好,一心追求名、利、工分……相反有的人勤勤懇懇,吃苦耐勞,踏踏實實,向他們投來的卻是讚美的眼光。我要做後一種人。
    
      1970年1月24日 晴 星期六
    
      早上王隊長喊擔瓦炭(為磚瓦窯擔的煤炭),我起床就去了,頭沒梳臉沒洗,更不要說吃早飯了。
    
      到了縉雲山上的腰店子,先去的都在那裏等着,因為煤廠管理員汪素衛不開門。天氣很冷,我餓得不行,但是沒有辦法。好不容易擔到了煤,我噎餓得走不動了。擔到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媽媽來接我,幫我擔了三、四十斤,還替我把飯放在瓦廠熱着。於是我又去擔第二趟。真是害死人,腳不知道怎麼痛起來了,是腳掌那兒骨頭痛,走路都是跛的。終於挪到黃葛樹(一半路程了),繼父去擔第三次煤沒有擔着(煤炭沒有了),他轉來就和我分擔我那一挑,這才擔回來。
    
      1970年1月25日 晴 星期日
    
      早上我去北碚看腳。中醫院號滿了,我到殷醫生那裏看的。他給我一些藥釺子,叫我燒腳掌。燒了幾次,腳就不怎麼痛了。證明殷醫生的醫術是比較好的。
    
      1970年1月27日 晴 星期二
    
      早上沒吃飯就去擔瓦炭,到打石灣第三廠(比腰店子遠一倍)。去的時候跑得汗水直流,我只擔了80斤(因為腳痛),回來遇見媽媽也去擔煤炭(媽媽作為被管制的「右派分子」,被迫從事懲罰性勞動),我就捧了10斤給她,繼父和妹妹又一人捧點給她。我的腳又痛起來了,走路都一拐一拐,幸好擔得輕,好不容易才擔回來。下午又去擔了一次,只擔了70斤,走過腰店子時,簡直不想走了,幸好到活拉子時,妹妹來接我們了。
    
      晚飯我吃了一點酒,準備洗腳時再用酒搓一下腳。明天如果腳好了,再去擔一次瓦炭。因為這個月工分做得太少了(第二天下午擔糞,共擔了八次)。
    
      1970年2月2日 陰雨 星期一
    
      大概是從「四清」開始,我不相信書上說的那一套好聽的共產主義理論了。
    
      我發現運動中許多不合理的事情,這種發現開始時是模糊的,懷着猜測心的,後來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感到說不出的痛苦和難過。甚至有時我感到這一輩子是不能出頭了。思想上的壓力,使我在學校中越來越脫離群眾,從本來的政治地位上跌落下來,變成別人所瞧不起的、受排擠打擊的人。
    
      中午吃年飯。兩大碗肉:一碗扣肉,一碗鮓肉(粉蒸肉)。還有兩碗豆豉和蒜苗炒臘肉,還有兩碗炒萵筍和半鍋蘿蔔湯。一共大約有十斤肉,我們每一樣吃了些,大概去掉了三斤肉。剩下的放到三天後除夕再吃。
    
      1970年2月6日 中國新年 陰雨
    
      (1969年全年決算後,1970年元旦生產隊給社員兌現了70%現金,中國新年前又將餘下的30%現金髮給社員。我家關餉63元,中國新年去買衣服。)
    
      供銷社在賣華達呢,和不要布票的布。我嫌貴,沒有買。又看見在賣卡其布衣服,女式二號,我去拿來一穿,正合適。只是顏色不好看,藍不藍,灰不灰,綠不綠的。但是可以比燈草絨衣服少四、五元錢。這四、五元錢再加上十元,就可以去稱一斤毛線。於是就買了這件衣服,花了五元四角一分錢,五尺五寸布票。又去買了一斤深紅色毛線,十五元零五分,五張工業票。(這件顏色難看的衣服,由於結實耐磨穿了很多年。後來在肩膀上打了兩個補丁,再後來前胸和後背都破成了一縷一縷的,就剪開了,好的部分變成了別的衣服上的補丁,壞的部分納了鞋底。一斤深紅色毛線織成的毛衣,一直穿到1978年考取大學,才拆成線團。)
    
      1970年2月7日 晴 星期六
    
      聽說一件事情,說是重慶市教育局把日期計算錯了,昨天不是初一,今天才是正月初一。
    
      管他呢,湯圓吃過了,肉吃過了,難道不是一樣嗎?
    
      1970年2月12日 星期五
    
      上午擔糞。看見生產隊的一個提了幹部的知青,和其他幹部一路走,有的社員就說:「媽的,這些幹部一天到晚不上班,光是開會聽報告,我們做出糧食、錢,來供養他們,太不合理了。」我想這些話也有對的一面,也有不對的一面。幹部是由群眾中產生出來的,他必須聯繫群眾、依靠群眾。如果脫離了群眾,那是不行的。但是在我所遇見的幹部中,絕大多數幹部都沒有密切地聯繫群眾,他們都對群眾吹毛求疵,只知道聯繫上級。像農村中的幹部,脫離勞動、半脫離勞動的比較多。像那個知青,他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爬上了領導貧下中農的地位,甚至可以說完全脫產了。在社員們看來是很不好的。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五柳百草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2/0710/2526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