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頂尖幸運的人——齊邦媛

—人生的讖語:讀齊邦媛《巨流河》

作者: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每個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里,迎面遭遇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卻是一件不可選擇的事。即使荒謬終將被歲月撫平、一切終將重新恢復欣欣向榮,那又如何呢?生活在時代夾縫裏的人,已然在這場荒謬中耗盡了一生的青春。

一、人生的圓周

在我學習戲劇創作結構的時候,領悟到了一個「起點即終點」的概念。即整個故事始於何處,最終章也將落幕於何處——這便是一個比較完滿舒適的戲劇結構。

許多小說電影裏皆有如此設定,我也曾讀到一句話,叫做:故地重遊,往往意味着訣別。

齊邦媛老師在她洋洋灑灑的自傳《巨流河》裏,將自己這一生的時間軸娓娓道來。文學專業出身的她行文克制內斂,功力都蘊藏在不經意處。故事開始於波瀾壯闊的東北遼河流域,而最後一個畫面,是齊老師時隔數十年回到內地,在大連的海岸邊眺望着「渤海流入黃海,再流進東海,融入浩瀚的太平洋」……最終匯入台灣島最南端的啞口海,「據說風浪到此音滅聲消」。

令人讀罷盪氣迴腸,悵然若失。

即便是非虛構作品,齊老師所描述的一生軌跡,也十分符合戲劇結構里的完滿圓周。

這部自傳的特別之處在於,齊老師並沒有將自己「懂事」前的歲月一筆帶過,而是參考了許多訪談資料,結合童年記憶,順便也還原了她的父母乃至祖父的部分生平。

泛黃的歲月總是最令人喟嘆。

二、她的父親齊世英

一九二四年的元宵節,齊邦媛老師出生於天寒地凍的遼寧鐵嶺。由於先天不足,她從嬰兒時期便體弱多病,高燒時曾被親戚斷言「已經沒氣了」,全靠母親在炕上抱着不肯鬆手,才撿回她的一條命。她父親當時還在德國留學,連她的名字都是由救她一命的醫生取的。

她的祖父齊鵬大是奉系軍閥張作霖的忠誠部下,而她的父親齊世英卻因留學德國,滿腦子都是救國救民的民主思想,參與了郭松齡反對張作霖的兵諫。齊老師在兩歲時,便因父親的革命行為,而被迫隨着祖母、母親和哥哥踏上了逃亡之路。

在齊世英參與反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時,所有人都以為其父必受株連,但張作霖卻顧念齊鵬大多年忠誠,絲毫沒有「子債父償」的意思。用齊老師的話來說:「張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壯與義氣。」

張作霖是極其典型的中國人,一方面,在國難當頭時他仍然窮兵黷武、忙着內鬥割據地盤,另一方面他又義薄雲天,誓死不與日本人妥協,終至被爆炸暗殺。

可惜其子張少帥既沒有新時代的遠見卓識,亦沒有乃父的英雄氣概,以至於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對於齊世英來說,二十六歲那年參與的郭松齡兵諫,是他一生的心病。齊世英少年時隨父母在軍隊駐防地居住,見識到北方鄉村的風土人情,「深深感到一般國民知識的閉塞,對國家和自己的命運幾乎全然無知,在淳樸的美德後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歲在天津新學書院受英國式教育,被培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十八歲考取官費去日本,在積雪的冬日裏閉戶讀書,逐漸長成一個「深思耽讀的青年」。二十二歲時,他追隨堂兄去德國柏林留學,讀哲學經濟系,觀察戰後的德國社會,常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

這樣的人生經歷和教育背景,在上世紀初的中國,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人上人」了。

在德國度過堪稱無憂無慮的兩年之後,由於堂兄肺結核逝世、伯祖父去世,齊世英只得捧着堂兄的骨灰回家奔喪,哪知家中便不許他再出去留學了。齊世英辦完喪事離開莊院回到瀋陽城,想另尋讀書途徑,便在此時結識了郭松齡。

郭松齡是其父齊鵬大在奉天武備學堂的同學好友,因見齊世英住在旅館多有不便,便邀請他住到家裏。兩人雪夜長談,聊盡國事天下事,甚為投契。齊世英將自己留學時的所見所思分享給郭松齡的親友門客,眾人很快達成共識:東北沃野千里、農耕缺人,積極建設家園、發展教育才是要緊事,而進關參戰、與身為同胞的直系軍閥爭搶地盤,只是毫無意義的傷亡。

齊世英是歐洲歸國的理想主義青年,而郭松齡、韓淑秀夫婦,一個是果決的新軍領袖,一個是畢業於燕京大學、心中有丘壑的高材生。雙方一拍即合,共同在東北建立「同澤中學」興辦教育,還計劃籌辦一所大學,決意「不受當權者支配,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不到一年之後,郭松齡便又接到命令,要入關對抗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的地盤。郭松齡關心民生、不願繼續內戰,便發動各方勢力聯名反戰,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主張休養生息、永不參加內戰,儲備實力以抵禦虎視眈眈的日俄,並且振興教育發展家鄉。

作出這個決定前,郭將軍也知道風險重重,做好了「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的準備。

在草莽英雄張作霖的眼裏,郭松齡的主張是什麼還是其次,最核心的一點在於:他反了。統治者的權力意識和眼界局限,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張作霖不會認真聽取郭松齡的主張。

郭軍一路氣勢如虹,卻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風雪,阻於巨流河西岸。

在隨郭松齡出亡途中,林徽因之父林長民中流彈身亡。郭松齡不忍拋下不會騎馬的妻子和幕僚獨自突圍,便與其一同坐馬車,很快就被張作霖的軍隊快馬追上,夫婦二人被當場處決。

張作霖將郭松齡夫婦的屍身在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並且通緝了「煽動兵變」的齊世英。

齊邦媛老師總結道:在張氏父子的觀念里,東北就是張家的,政府遴選的官費留學生就是張家派的,只能效忠他一家,所以齊世英之「叛」天理不容。

在新舊觀念交替的時代,一方霸主的王權思想深入骨髓,遠高於長遠的民生大計。

由是,齊世英只能帶着同伴去日本領事館躲避。因為害怕冷槍暗殺,此六人度過了足足半年「連院子都不敢去」的艱難時日。

在此期間,齊世英日日夜夜都在想同一件事:「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麼當瀋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他幻想了種種可能性,關於如何求得使館庇護,如何幫助郭將軍出亡,如何保住實力反敗為勝……可是無數的憾恨都融進了那渡不過的巨流河,也成為了齊世英終此一生的夢魘。

後來齊世英輾轉逃到日本、又來到天津,終於在次年年底於上海加入了國民黨。

時年二十七歲的齊世英,經歷了天翻地覆的生死之變,因其溫文爾雅的氣度而被蔣介石評價為「不像東北人」。在將近三十年後的一九五四年底,齊世英在台灣「立法院」公開反對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觸怒了蔣介石,直接被開除黨籍,自此過上了十多年受人監視的清朴生活。

在人品剛直這一項上,齊世英矢志不渝,骨子裏終究是個又倔又硬的「東北人」。

短短兩年後,張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關東軍炸死,三年後便是震驚全國的「九一八」事變,中國自此陷入萬劫不復。其時齊世英已在南京定居,投入到了積極的抗日地下工作中。「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為首都的中國充滿了希望,到處都在推動新建設。那段時期,近代史上有人稱為『黃金十年』。」因此,日本軍方主張早日發動戰爭,因為如果再不打中國,等中國的國勢強盛起來,就不能打了。

全國的理想主義者拼盡全力建設新天地,卻被貪婪的強盜爭分奪秒地擊垮。

後來,由於一九三六年的西安事變,蔣介石對東北人有了芥蒂,在抗戰勝利後直接委任來自江西的熊式輝接收東北。因為對東北佈局缺乏了解,加之多項沉疴,東北很快就呈現頹勢,在共軍手裏一敗塗地。到了一九四八年,東北終於全失,由齊世英親自培養的地下抗日者也困在原地插翅難飛。

他們原以為苦熬多年可以等來勝利還鄉,卻沒想到培育他們的長官竟棄他們於不顧。

齊世英對此自責不已,並且深感理想幻滅。

多年克制內斂的齊世英,到了晚年忽然變得善感,常自淚如雨下,心中最為惦念的仍然是那個渡不過巨流河的夜晚。一九八一年齊世英在榮總住院,張學良突然去病房看他,兩位耄耋老人訴說一生坎坷,忍不住幻想時光倒流的另一種可能性。當日,張學良與齊世英唯一共同的心意,便是懷念郭松齡將軍。

然而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早已流散,故人化為塵土,一切不可重來。

三、她的母親裴毓貞

當父親齊世英在外為國家、為時代而出生入死時,體弱多病的小女孩齊邦媛,在東北鄉下和她孱弱的母親裴毓貞相依為命。

裴毓貞只在十四歲那年見過齊世英一面,便對這位「父母之命」的未婚夫印象不錯,覺得比嫁個鄉下丈夫好太多了。裴毓貞十九歲出嫁,之後整整十年「沒有離開過那座莊院有形和無形的門」,做盡了一切傳統媳婦「該做的事」,忙碌於各種各樣的針線活和家務,沒有任何社交和朋友。

十年間,齊世英只在暑假回去過四五次。有一年裴毓貞懷孕想吃櫻桃,二十一歲的齊世英便跑到村口去找兜售的小販,由於沒有袋子裝,就用長袍的大襟兜着櫻桃回來。「那一兜櫻桃,從村口走到莊院,九年中支撐着她許多孤寂的歲月。」

裴毓貞先是誕下了健康的兒子齊振一,兩年後生了先天不足的齊邦媛,再三年後又生了小兒子齊振道。那時醫療落後、幼兒死亡率很高,齊振道三歲那年被傳染上了腦膜炎,十四天後就不治身亡了。

幼子的忽然死亡給了裴毓貞沉重的打擊,使她常常哭泣自責、精神恍惚。

「在傳統社會,一個年輕媳婦『沒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黃昏伺候了晚飯後,在夕陽余光中躲在牧草叢中哭泣。後院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牧草,從春天雪融時的嫩綠到降雪時的蒼茫,庇護着她壓抑的哭聲。雪融之後,她還帶着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墳,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墳上痛哭。我記得祖墳四周種了松樹,在初春的風中猛烈地搖撼,沿着老墳周圍則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在我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帶回家,祖母說那是芍藥花。我長大後每次見到芍藥花,總似聽到母親那哀傷壓抑的哭聲。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種高貴的嬌美,與旁邊的各種野花都不一樣;它在我日後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許多蔓延的、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裴毓貞的父親裴信丞得知了女兒精神恍惚的症狀,還聽說女婿齊世英此時在南京與一群時髦的留學生住在一起,深感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求得了親家准允,護送裴毓貞、齊振一、齊邦媛母子三人去南京與齊世英團聚,甚至想好了,如果齊世英不收留,便帶他們回娘家。

聽多了舊時代慘無人道的父權故事,當看到這種父母護雛的溫馨細節,我忍不住動容。

哪怕是在閉塞的時代和地區,一個父親為他脆弱的女兒殫精竭慮準備好的一條條退路,便是發乎於本心的拳拳之愛。

為了去南京,年幼的齊邦媛專程在瀋陽做了一套紅底閃藍花棉袍。

一路上,興奮的孩童嘁嘁喳喳。齊邦媛在亂石嶙峋的禿山好奇地問母親:「媽,這叫什麼山?」裴毓貞回答道:「這叫『鬼哭狼嚎山』。」

齊邦媛一直牢牢記得母親當時的神情:「如今,她去投奔一個已離家多年的丈夫,牽着兩個稚齡兒女,走向數千里外一個全然無法想像的大城;在那裏沒有家人,連親戚都沒有,心中的惶惑、畏懼,豈不正如進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絕不願再回到那已度過十年隔絕孤寂的塞外小村里,過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生的啟發。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如同鬼哭狼嚎山,毫無修飾,強烈地象徵着她那時對南方大城的畏懼,和對自己命運的憂慮。」

外祖父帶着他們三人一路南下,「火車沒日沒夜地開,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莊稼地……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風林,看到天邊,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

出了山海關到北平,走了三天兩夜之後,在火車進站濃郁的白色蒸汽里,父親齊世英挺拔地站在月台上等待着。裴毓貞腳步遲疑,「……手像榆樹落葉那麼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

外祖父在南京住了十多天之後回了關外老家,將「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小女兒留在了「南方這舉目無親的人海里」。

之後,齊世英投入了抗日地下工作,齊邦媛也隨着母親由南京搬到北平,又搬到天津的法租界,再回到南京。為了隱藏身份,他們一家時常改名換姓,她也不得不時常更換學校,以至於她上學前總會問母親:「媽,我今天姓什麼?」

在這樣朝不慮夕的危險日子裏,裴毓貞反倒不再哭泣,與齊世英的感情也漸漸穩固起來,她覺得與丈夫共患難是很幸福的。由於東北淪陷,齊世英主張黃埔軍校多招收東北青年,以至於東北學生佔了軍校生總數的四分之一。

在南京的歲月里,裴毓貞便盡心竭力地替丈夫款待着那些離鄉背井的東北孩子,每周日為黃埔軍校和政校的學生們做北方麵食,和他們一起聊故土人情。

許多黃埔的學生一生都忘不了那段在異鄉尋得家庭溫暖的歲月。

那一年,齊邦媛的外祖父又來南京看望了一趟,見到女兒興高采烈地忙碌着,他終於放了心,於兩年後平靜地去世。

雖然有了持家的幸福,但裴毓貞卻時常在忙碌時輕聲哼唱,齊邦媛清楚地聽到,母親唱的是《蘇武牧羊》:「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數年後,直到齊邦媛有了孩子,她母親仍然在外孫的搖籃旁唱着這首《蘇武牧羊》。

齊邦媛說,從前母親「守着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着幾乎無望的等待」。

裴毓貞在南京期間又陸續誕下三個女兒,生下小女兒後沒多久,便因抗戰範圍擴大而被迫遷移,在船行輾轉中大出血,醫生都已經下了通知讓家人準備棺材壽衣,硬是靠齊邦媛的三舅裴毓慶在床邊不斷呼喊,才喚回了裴毓貞的性命。然而齊邦媛的二妹靜媛,在幾乎同一時間,因船上感染的急性腸炎而去世。

九死一生的裴毓貞帶着兒女,跟着大隊伍一起逃離戰火,後來在重慶定居下來便繼續操持家務。再之後到了台灣,她還屢屢對忙碌的齊邦媛伸出援手,幫助照看三個外孫。及至一九八三年,裴毓貞在台北內湖的家中安詳離世,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齊世英才意識到,妻子這一生是何等辛苦操勞。

兩年後,齊邦媛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在外科病房裏走過「死亡的幽谷」。當時她心中盤旋着一個念頭:「感謝天主,媽媽已經安詳逝世,她不必再為我流這一場眼淚。」

為人妻、為人母,羸弱的肩膀背負着不為人知的重量,似乎註定了一生有數不盡的眼淚。

四、疾病與瑪麗蘇

齊邦媛自己的故事,從開端就很有幾分少女言情的味道。

一九三四年,年方十歲的齊邦媛得了肺炎,被醫生建議去乾燥的北方養病。於是父親齊世英動用關係,將齊邦媛送到北平的德國醫院看病,而後又花費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將她送到了離城二十里的西山療養院,在單人間住了足足一年的時間。

每個禮拜六,六十多歲的祖母會坐二十里路轎子去療養院看望她,每次祖母要走了,她便坐在床上哭喊着:「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祖母的淚水便也在皺紋里橫着流淌,使她忽然明白了古人文章里所說的「涕淚橫流」是什麼樣的光景。

那時肺病是重症,療養院裏經常有人死去,院方便在死者住過的屋子裏撒石灰。齊邦媛因為愛讀書,和一位有着諸多藏書的張姐姐關係很好,在對方那裏讀到了不少新文學的書,包括林紓的《茶花女》。

直到有一天下午,她看到有人在張姐姐房間裏撒石灰。

年幼的齊邦媛對死亡概念模糊,隱約懂得一些,心中只覺得孤寂恐懼。那段時間她常常哭哭啼啼,給前來探望的祖母造成不少負擔。幾年後在顛沛流亡之際,齊邦媛輾轉聽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卻「始終很難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溫暖身體會變冷」。

這段療養院的經歷,愈發讓她敏感細膩、終身膽小怕黑,對人世悲歡亦有一套自己的體悟。多年後她與父親談及那段經歷,說:「你們好殘忍,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荒山上的醫院去。」

父親也只是嘆氣,說在那個時代並不懂得兒童心理學,以為自己所做的已是最好。而多年後的齊邦媛也已懂得自己是幸運的:「父母生我、養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自來文學研究者都熱衷於探討疾病與角色性格之間的關係,若是哪個角色被設定為肺病,那便會被公認為是作者偏愛的角色。因為肺病的症狀蒼白優雅,是諸多疾病中最體面的一種。這個病不像面色蠟黃的肝病,不像姿態狼狽的腸胃疾病,對於性格的塑造也具有詩化的成分。

由是,在閱讀過程中,我並不是單純借着齊老師的眼光審視她走過的歲月。她在我眼裏,本身也是一位詩化的主人公。當看到她兒時因虛弱遲緩而被哥哥嫌棄;當看到她在逃亡過程中執意不肯坐車、要跟着男生們一起走路,結果不到一天就發高燒病倒;當看到她一年級讀長沙周南女中時常常暈倒送醫,被校方視作麻煩;當看到她大三那年和曖昧期的男生相約爬山,忽然間因心口疼而走不動路……諸此種種,都會讓我想到自己塑造過的體弱多病的主人公,不由得對她心生憐惜。

後文中還有一段,說齊邦媛大三那年,暫住在上海的男朋友俞同學家里,後來父親讓她坐運輸物資的軍機去北平和母親、妹妹團聚。男友俞同學便送她上飛機,看她跟着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停機坪,在半人高的蘆葦叢中奔跑着向她揮手。

飛行一段時間後,齊邦媛恍神想着蘆葦叢中的人,卻也知道鄰座的人一直在看她。

終於,鄰座那人說話了:「小姐,你的安全帶沒有拴緊。」

齊邦媛的體重才四十多公斤,安全帶扣到最後一格仍有鬆動,只好自嘲說自己「不合軍機座位標準」。那人居然大笑起來,引起了整個機艙的注意。隨後那人向她道歉安慰,問了她的姓氏和學歷,便猜到她是齊世英的女兒。

此人是廣東人,名片上寫着「東北保安司令部少校參謀」。

飛機在北平機場降落後,那人堅持用吉普車送齊邦媛到東城大羊宜賓胡同。母親裴毓貞「看我從天而降似地突然回家,身旁站了一位全副戎裝的漂亮軍官對她立正敬禮,大概差點昏倒」。 

責任編輯: 李安達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4/0402/20382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