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頂尖幸運的人——齊邦媛

—人生的讖語:讀齊邦媛《巨流河》

作者: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多年後的一九九九年,齊邦媛佇立在南京紫金山航空烈士紀念碑前,在編號M的碑上找到了寥寥幾行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

五月的陽光照着七十五歲的齊邦媛,她心中恍恍惚惚有個聲音在說:那麼,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了。

那被她哭得淚痕斑斑的枕被,那散失在混亂中的來往信件,十八歲那年雨衣里的心跳聲,十二歲那年山風裏的回眸,這悽美浪漫得如同幻覺一般的緣分,直到白髮老嫗佇立在冰冷的墓碑前,一切回憶才再度有了實感。

人生中有很多瞬間,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六、真相與同理心

雖然張大飛的故事纏綿悱惻,但是有個細節及時止住了我的感動。

張大飛的遺書里夾雜着這樣一段,說當他意識到自己「朝不保夕、移防不定」,不願拖累齊邦媛,決心退回到兄長的位置之後:「……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以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

我醞釀着的淚水當場乾涸。

在張大飛的這封信里——起碼在齊邦媛轉述的張大飛這封信里,這個「聖誕節在駐地結婚」的中學老師就只出現了短短一瞬。聽上去,這場婚姻甚至像「喝酒跳舞」一樣,只是一個打卡體驗項目,另一位當事人的感受完全就不重要。

我原以為,張大飛是因為意識到自己之後生死未卜,才不願談情說愛拖累別人。難道,恩人家的掌上明珠不能拖累,偶然認識的中學女老師就可以隨意拖累了?

他的撫恤金分一半給弟弟,另一半應該是給太太了吧?

齊邦媛在全書中再未置一詞,關於那個女教師後來過得怎麼樣?沉浸在悲慟中的齊邦媛有關心過她的命運麼?她對那個女教師有過嫉妒麼?有過同情麼?有過愛屋及烏的悲憫麼?

難道說,所有人都默認了這齣戲有且只有一個女主角?於是其他出場角色都可以寥寥幾筆帶過。任憑他們承受失去至親的悲痛,任憑他們獨自承擔世間孤苦,都並不值得牽動主人公的喜怒哀樂?

在《巨流河》出版後,眾人對齊邦媛與張大飛的這段情有諸多討論,更有惡意讀者大罵齊邦媛「瑪麗蘇戀愛腦」。但其實,張大飛妻子的經歷也傳奇得宛如一部言情小說。

根據資料,張大飛的妻子名叫朱鴻影,他們兩人竟然還留下了一個女兒,叫做張川生——大約意為「在四川出生」。在張大飛殉國後的第二年,他的弟弟張大翔找到了嫂子朱鴻影,並且娶她為妻。

按時間推算,張大飛和朱鴻影的感情發展,應該在他尚與齊邦媛通信時。

由於當時空軍很受歡迎,一見鍾情就閃婚的大有人在。有讀者查閱資料後推斷,朱鴻影應該是一直對張大飛有情:那次張大飛在戰爭中受傷,痊癒後便不再對齊邦媛談及情愛,逐漸退回到兄長位置,應該是因為在他受傷期間,朱鴻影女士曾親自跑去看望照顧。

對於身心脆弱的戰士來說,這種朝夕相處的細緻關懷是極有征服力的,比起純粹的心動和嚮往,另有一番滋味。

一邊是勇赴戰場大膽示愛的女教師,一邊是事事都需要請求父母准允、嚮往着蓋世英雄照顧保護的、柔弱的文藝女青年……張大飛最終做出的婚戀選擇,不全是因為愛情,卻也絕不是自暴自棄的「打卡體驗」,而是出於綜合考慮後的一種更厚重的感情。

張大飛與朱鴻影實際結婚的時間,是在一九四三年年底,即齊邦媛還在讀大一時,也就是他情不自禁地將高三的齊邦媛抱進雨衣里聆聽心跳的同一年。在此期間他一直隱瞞婚訊、保持與齊邦媛通信,所以翌年夏天,當齊邦媛想要轉校去昆明離他近一點,他才會來信極力勸阻。

直到婚後九個月,他才停止與齊邦媛通信。

少女齊邦媛同時受到張大飛的婚訊和死訊的衝擊,無法處理這種複雜的心情,於是只將自己對張大飛之死的悲慟展開來講,卻將自己對他這場婚姻的態度略過不提。

根據張大飛的遺物和遺書,齊邦媛分明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在張大飛的潛意識裏無疑有一種「放手成全,希望你過得更好」的意味。他選擇和別人結婚,並非因為心裏沒有齊邦媛,而恰恰是因為感情太重不敢拿起——這一點他自己在遺書里也坦然承認了。

這般深刻隱忍的、帶着仰望和呵護的「愛」,這般帶着一點點不道德的「被愛」,讓齊邦媛心情複雜,但做慣千金小姐的她也坦然接受了。由是,她才敢於放任自己洶湧的思念,甚至會向自己日後的追求者屢屢提起張大飛的名字。

齊邦媛在後文中提到,她之所以知道張大飛的紀念碑所在,是因為張大飛的弟弟曾經寄給她一本紀念碑的冊子。這樣說來,她是知道朱鴻影的後續下落的。在回憶錄里避而不談,是因為自己無處安放的姿態,也是一種努力維持的體面。

書中也提到,在齊邦媛大學時,學生里的「讀書會」辦得如火如荼,左右派思想割裂日益嚴重。一些去過左傾讀書會的同學,開始有了莫名其妙針對她的惡意,指責她是「權貴餘孽」,並且當面大聲罵她。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政治會給人帶來如此大的改變,為什麼可以煽動起這樣無端的仇恨,愈發決定終身遠離政治。

政治口號對人的思想改變固然可怕,但我也在想,或許身份優渥的齊邦媛自己也未曾意識到,她有時一些理所當然的無心舉動,可能真的曾經刺傷過某些和她身份背景大不相同的人。

她自然對人沒有惡意,但很多她習以為常的概念,一些她感受不到的生活芒刺,一些被她下意識忽略掉的、遙遠他方的眼淚與真實,或許也是造成她忽然間遭受攻訐的原因。

她確實是個細膩敏感聰慧的文藝青年,但她的同理心也就到自己的舒適區為止了。

七、她的房間

齊邦媛一生住了將近十年的女生宿舍。

她從小就生活在多人聚居的大宅院,最長時間的獨自居住,大約還是十歲那年在黑暗寒冷的西山療養院。

此後她輾轉讀書,便一直和一大群女生們住在一起。剛搬進大學宿舍時,她發現自己的床靠近屋裏唯一的窗子,原本還有些慶幸,但很快就發現,為了安全,窗戶是用木條封住的,連外間天亮都看不到。

當時由於戰時條件簡陋、學校倉促遷到樂山,單薄的木板床總是顫動着,旁邊還沒有欄杆。即便瘦弱如齊邦媛,也擔心自己會不會半夜從上鋪摔下去。

大一暑假結束時,齊邦媛提早一周回到樂山辦理轉系手續,只想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希望能得到一個靠窗的書桌。

搬到新宿舍不久後,有些室友受到讀書會左傾思想影響,開始對齊邦媛陰陽怪氣,就連她曾經形影不離的下鋪女生趙曉蘭也漸漸不理她了。便在此時,歷史系的李秀英告訴齊邦媛,自己的室友被未婚夫接回去結婚了。李秀英知道齊邦媛一直羨慕人少的屋子,便邀請她去同室。

齊邦媛連忙辦理了申請手續:「……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由於李秀英有固定男友、常常出去約會,所以齊邦媛每晚都能有三個小時獨處,用來清理滿腹的心事。夜深人靜時,透過小小天窗聽着河水洶湧奔流的聲音和對岸的鳥鳴,她只覺得這是一種奢侈的幸福。再後來,她在老水夫的指引下,找到了河岸邊一個幽靜的角落,得以躲在那裏獨自讀書,簡直如獲至寶。

大學畢業前,齊邦媛想繼續讀書進修,還申請到了美國霍利約克學院的入學資格。然而父親齊世英不同意她出國,認為她應該先考慮婚姻,否則以當下的局勢,她一生與家庭隔絕,會成為孤僻的「老姑娘」。

一九四七年,大學畢業後的齊邦媛在北平和上海都未求職成功,輾轉來到台灣大學擔任助教,借住在父母的好友馬廷英叔叔家中。當時的台灣深受日據時期影響,馬家所在的青田街是一條條窄巷,都是可以直接推開的低矮日式房子,入室時要換上草拖鞋,踩上榻榻米,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上。

剛到台北的那幾個月,齊邦媛只覺得孤獨陌生,心中一直盤旋着「回到爸媽身邊」的念頭。

新年後的某一天,她在車站躲雨時偶遇了武大的校友楊俊賢,很快就被帶去參加了武漢大學旅台校友會,終於在當地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

校友會上有一位電機系的學長羅裕昌,說是那天見到她,便下決心要娶她回家。

在長輩們的關照下,齊邦媛申請到了一間本該分給台大教授的單身宿舍。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個小皮箱和簡單的枕被,便只有剛來時在騎樓下購入的小梳妝箱——那時常有待遣送的日本人,瑟縮地跪在台北街頭擺地攤,賣着自己帶不走的家當。

齊邦媛對這樣的景觀感情複雜,心中並不同情他們,卻也知道他們不該是仇恨的對象。

搬家之際,羅裕昌殷勤地為齊邦媛送來了被褥和必要的日用品,還在公用廚房為她燒了第一壺開水,灌在暖瓶里。

時年二十八歲的羅裕昌家境清寒、理工科出身,並不符合齊邦媛從前的愛情幻想。他既不是張大飛那樣令女孩子憧憬的蓋世英雄,也不是上海俞同學那樣時髦俊俏的佳公子。羅裕昌在給她的告白信中鄭重寫道:人應當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實現理想,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無意義的交談亦應減少……

齊邦媛做慣了敏感好奇的文藝青年,對這種極度理性、井井有條的人生態度感到新奇,甚至是佩服這種理智和堅強。身邊的友人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她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於是齊邦媛寫信給父親齊世英,希望他來台灣幫忙看看羅裕昌這個人如何。

給父親的信中,齊邦媛詳細列出了羅裕昌的年齡、學歷、工作、家庭條件……看得我無奈扶額。

前文里那個看着月亮讀着詩、滿腦子浪漫幻想的文藝少女,終於還是被歲月迅速吞噬了。

於是,在相識不到一年之後,齊邦媛便和羅裕昌回上海舉行了婚禮,此後便決定在台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齊邦媛和羅裕昌在朋友家借住一個月後,搬入了兩人的第一個家——鄰居家有六個小孩,兩家用一塊甘蔗板隔開。台灣糖業公司出產蔗糖,賺來的外匯也是台灣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的副產品便會被製成甘蔗板,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住房隔斷問題。

新婚後的羅裕昌常在晚飯後替人修理收音機,而齊邦媛就讀書寫日記。不久後,由於大陸局勢惡化,齊邦媛的母親和妹妹遷來台灣。再之後的一九四八年,這對新婚夫婦便進入了接連不斷的「接船生涯」,常常一起去碼頭等待太平輪靠岸。

他們家離台北火車站只有三百米,便成了一個聯絡站,狹窄的家中總是坐滿等待的客人。這一年,父親齊世英也來到台灣,在她的陋室里暫住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和哥哥齊振一共同定下了一所日式房子,搬去兩代同住。

在如此忙碌惡劣的生活里,齊邦媛的身體又日漸羸弱,卻在不久後懷上了身孕,必須改善居住環境。

當時,台大給作為「資深助教」的齊邦媛分配了一戶小型日式住宅,小小的榻榻米房間,配有全扇窗子,開向種了花木的院子。齊邦媛開心地告訴丈夫,沒想到丈夫羅裕昌鄭重地說道:他不能剛結婚就做妻子的眷屬,而且這還會影響他自己以後申請鐵路局的房子。

對於羅裕昌的態度,父親齊世英完全同意。

在齊邦媛新婚時,齊世英便多次鄭重贈言:「不能讓丈夫耽誤公事,也不能傷他尊嚴。」

一九五零年,在齊邦媛懷孕六個月時,羅裕昌見鐵路局台中電務段段長位置空缺,便申請調到居住環境更寬敞的台中。羅裕昌認為,台灣若能安定下來發展,那麼鐵路的樞紐將會在中部而不是台北。

為了隨夫遷移,齊邦媛向台大遞交了辭呈,令同事訝異不已。

當年九月,身體羸弱的齊邦媛在台中生下了第一個兒子,分娩掙扎至第二晚已陷入昏迷。她母親裴毓貞在她的病床前哭泣呼喊,如同當年的她舅舅一般,從死神手中搶回了她的性命。生產之後,她大約二十多天都不能行走。

在嬰兒三個月時,她母親又不得不匆忙趕回台北,幫忙照料她即將生產的嫂子。

母親走後數日,羅裕昌常常下班不按時回家,氣血虛弱的齊邦媛便抱着孩子坐在大門口等待,直到羅裕昌的身影出現在黑暗中的第一盞路燈下,她便與孩子一起哭起來。

饒是如此,齊邦媛竟然在四年內生下了三個兒子,期間一直靠母親往來奔波、伸出援手。

——看得我都要氣死了。

一九五三年,齊邦媛在台中重遇了自己從前在南開中學的同班同學沈增文。對方考取了美國國務院的「戰後文化人員交換計劃」獎學金,需要出國接受半年的英語教學訓練,便介紹齊邦媛去台中一中幫她代課,教高中英文。

去台中一中當老師,用齊邦媛的話來說,「能從菜場、煤爐、奶瓶、尿布中偷得這幾個小時」,使她感到由衷的幸福。

責任編輯: 李安達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4/0402/20382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