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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瑣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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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然災害」以後,農業生產逐步有些恢復,城市生活的緊張情況也得到了緩解。但是好比一個人生了一場大病,剛剛恢復時,是沒有精神的,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有健康的生活。所以60年代就感覺到一種迷茫的情緒,要不要做事情,能不能做事情?有的事情想要做也不敢做,怕越做越多錯誤。大家講話也非常謹慎,不談國事,更不談世界。想不到到了1966年下半年,又開始了一場新的大動亂——一場人為創造的、自上而下指導的大動亂。

文化大革命發生前夕,我們這些在政府機構(文字改革委員會——編注)工作的人員,每天奉命準時上班,上班就學習政治文件。有一天,學習空氣特別嚴肅,學習什麼呢?學習一篇《人民日報》的社論,這篇社論實際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的。這篇社論中大罵兩種人:一種是教授,一種是工程師。第二天,繼續學習社論,也是如此,繼續罵教授,罵工程師。這是要幹什麼呢?大家惶惶如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到第三天,這個社論的口氣就轉變了,不再罵教授,不再罵工程師了。罵什麼呢?罵「反動學術權威」。隔了若干天以後,才有人告訴我說,由於《人民日報》反對、大罵、攻擊教授和工程師,引起國際上的強烈的不安和反對。所以第三天的社論口氣就改掉了,改為「反動學術權威」——實際指的還是教授和工程師。既然「學術權威」是「反動」的,那中國政府加以反對,國際社會就不好批評了。後來,這個反對的對象改變了,重點不是「反動學術權威」了,重點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走資派」。當時,壞人被清楚地歸納成「地富反壞右」,即「黑五類」。這個時候呢,「黑五類」的構成有所改變,因為地主都被打倒了,「走資派」就變成第一類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的頭一兩年,我還是繼續準時上班、學習,但不做任何業務工作了。下午很早就下班回家休息了,沒有事情好做,只感覺到惶惶如也。大概到第三年,情況就越來越緊張了,開始設置「牛棚」。這個牛棚是關押「牛鬼蛇神」的地方。我們單位有三間大屋子,原來是汽車庫房,就把這三間汽車庫房收拾一下,放了很多張床,就成了「牛棚」,把「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等多種壞分子,都關押在這個地方,不許他們住在家裏。住在裏面,每天學習,每天勞動。我是屬於「反動學術權威」,所以也搬進去了。在我們單位,我們單位的領導吳玉章、胡愈之沒有被關到這裏面。第三位是秘書長葉籟士,是「走資派」就被關在這裏面了。「反動學術權威」呢,包括倪海曙、林漢達和我三個人。此外,我們單位當時七十幾個人,其中被劃為「黑幫」的有二十幾個,這些人全部被關在這個「牛棚」里。

「牛棚」的生活大概是這樣,上午主要學習《毛主席語錄》。這本語錄大概是中央文革小組發下來,可以說是一種高級的語錄,是油印的,字很大——有點像四號字這樣子。大本的,有好多本,不是一本兩本。主要是自學,自己看,不許做筆記,也不能帶回家,看完之後要上交。學這個《毛主席語錄》,倒的確使我開了眼界了,讓我知道了很多外面不知道的毛主席的講話。

除了學習,還得勞動。勞動就是去掃地、拔草、搬垃圾,諸如此類的勞動,不算很重。每天吃飯都得排隊,無論早飯、中飯,還是晚飯。因為我們是「反動學術權威」和「黑幫」,所以要讓其他人排在前面,讓他們先打飯。住在「牛棚」里,起初管理比較松,每個禮拜六可以回家住,禮拜天上午再回到「牛棚」。但是回家是有任務的,什麼任務呢?繼續「破四舊」。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把「破四舊」作為一個重點工作。那時我住在沙灘后街,這裏住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文改會的人沒有什麼增加,人民教育出版社及其相關的人,越來越多。「破四舊」的時候是雷厲風行的,造成了一種恐怖氣氛,而且不斷聽大報告。報告中表揚有些「破四舊」做得好的,就是把家裏面的舊的東西都清除掉。所有與封建主義、帝國主義有關聯的東西,包括從前的文憑、證件、大學聘書、照片,都要燒掉。有的人甚至把祖上傳下來的家具也拿來砸掉。不許留外幣、白銀、黃金,等等。舊的線裝書也是「四舊」。我以前把很多書放在單位的一個小房間,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我們是「黑幫」,就不能去辦公了,辦公室就不能再放東西。於是我們的書也只好出售。起初出售,價格還是不錯的。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們這些「黑幫」的工資就減少下來,起初大概是減掉一半,後來越減越少,最後減到我一個月只有35塊錢。這35塊錢還得扣除需要上交的各種費用——具體我記不清楚,反正是沒有錢吃飯了。我奉命「破四舊」,把從前的文憑、獎狀、獎章以及有關資本主義的著作,一樣一樣都毀掉。有很大的爐子,把這些舊書燒掉。我的太太張允和,她是搞歷史的,她有一部《二十四史》,就賣給了舊書店——舊書店的人到我們大院裏一家一家地收舊書,一部《二十四史》賣了多少錢呢?賣14塊人民幣。收舊書的人已經很客氣了,否則要論斤稱,大概只能給7塊錢也賣不上。

當時舊書店的人可以隨便跑到你家裏來,隨意看你的舊東西,「破四舊」嘛。他看到我有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就說:「你這個也是『四舊』呵。」我說:「好,這是『四舊』。」我笑笑。這個舊書店的人對我們還是友好的,他說:「你這個書呵,倒有人要,我給你聯繫一下,假如能夠賣掉呢,你還可以拿幾個錢,否則『破四舊』都燒掉了或丟掉了,也很可惜的。」我就說好。不久呢,他告訴我,有一所學校或是圖書館,要這個書,而且給的錢並不少,500元人民幣。當時500元是一個大數目,而我們那個時候正好缺少錢用。我說好,就賣給他們了。500元人民幣,這是「破四舊」能賣掉的東西中價格最高的了。

張允和喜歡崑曲,她拍了很多崑曲照片。同時我們家裏還存有很多老照片,雖然數目不多,可是保留了一些古代的東西,比如我很小時候跟我父母在一起拍的照片、張允和小時候的照片、張允和父母的照片。這些我們不捨得「破」。不捨得「破」不行,形勢越來越緊張,已經有人因「破四舊」不徹底,而變成鬥爭對象了。被鬥爭之後,那「破」起來是更厲害了。

「破四舊」的時候,我們這些被點名的「黑幫」,已經不敢隨便出去看朋友了。我家裏除了我的書,還有朋友的書。朋友的書怎麼辦呢?我隨便把它「破」掉了,將來沒有辦法還人家。其中有一部書,是林漢達借給我的,《世界美術全集》,都是世界名畫的照片,這部書是很名貴的。我想這部書若被我搞掉了,我對不住他,我還是先還給他。一打聽呢,他們家因為孤零零住在他自己買的房子裏,暫時還沒有事——我們家那一帶「破四舊」鬧得很厲害。於是我就在晚上想辦法偷偷帶了這部書去還他。我還書回來,覺得心裏踏實了,做了一件好事情。想不到,第二天,造反派就到了他們家。林漢達是我們單位的,可是他的兒子或是什麼人是另外一個單位的,而這個單位好像跟一個家具廠有關係,大概是這個工廠里的人來「破四舊」。所以說,當時你自己不「破」呢,造反派就會跑到你家裏來幫你「破」。這些人到他家裏「破四舊」,一翻翻到這一部書,哈,這還了得,把「黃色書籍」藏在家裏!他們就把這部書帶走了,「破」掉了。更意想不到的是,隔了一兩天,由於隱藏「黃色書籍」,那個單位把他抓去開鬥爭會。這樣,我就很後悔了。因為我們單位的造反派到我家裏來「破四舊」時,他們搜查的都是中文書,看到外文書,一概不動。所以我家裏的外文書一本都沒有動,有許多洋文書我還保留了下來。而他因為這本書卻吃了苦頭。據說,拉他去鬥爭的時候,讓他向群眾下跪,跪着交代。

我們的親戚朋友家,幾乎沒有一家不被造反派「破四舊」的。比如沈從文家,他的書是特別多,就被搞光了。書搞光後,就把沈從文一家集中在他們以前存書的一間小房間裏,一家人住在原來的小書房裏。

還有袁二姐家。袁二姐名字叫敏宣。這個袁敏宣崑曲唱得非常好,受過很好的教育。雖然沒有大學畢業,她進過大學,會英文、德文,崑曲唱得特別好,會畫畫、會寫字,真是一個女才子。以前的慣例,有才能的女子結婚之後是不工作的。她跟張允和都在崑曲研習社,是好朋友,好搭檔。她的丈夫叫胡仙洲,很有錢。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她的鄰居有一個小學校長,不多幾天就自殺了。這是他們胡同里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她不知道怎麼辦,就到我們家來,問文化大革命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那個人要自殺?因為報上這些文章看起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呀,對她毫無影響。

這個時候全國都停下來不做工作,除了農民種田、工人做工,及極少數地方之外,其他學校、研究所、政府機關統統停下來不做工作了。這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下命令叫全國停下來不做工作,這是前無古人的。

所以這個時候呢,我們覺得即使想讀書無法安心,研究工作根本不能做,雖然時間還是有的,做研究工作就很困難了。比如說,北京圖書館——當時在北海旁邊,這個時候借書就有困難了。我們家在沙灘,跟當時的北京圖書館很近,我常常散步就去那邊借書。在「文化大革命」之前,這裏借書就緊張了,有限制。只能借你專業的書,別的專業的書不能借。比如我的專業是語言學,只能借語言學的書。有一次我去借一本莎士比亞的書,叫作《威尼斯商人》,很有名的,英文叫Merchant of Venice。這本書是用英國的所謂「基本英語」寫的,「基本英語」里就沒有「Merchant」這個詞,就用「Trader」這個詞代替「Merchant」。我要借這本書,圖書館說不能借,你是語言學專業,這本書是文學的。我只好解釋我為什麼要借這本書呢。我說,這本書是用基本英語寫的,我是研究基本漢語的,想要參考基本英語的一些特點。我告訴他,基本英語裏沒有「Merchant」這個字,所以改用了「Trader」,這就說明它不是普通的文學書,它是跟語言學有關係的。我好不容易跟他講了半天,他總算給我面子,借給我了。所以說,這個時候想做學術研究,已經受很大的限制了。

後來我就明白了,從「反右」開始,是一步一步壓制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的策略叫「利用、限制、改造」。限制就是這樣子:不許你隨便做研究工作;不許你寫文章;不許你藏書——不許你藏外國的書,也不許你藏古代的書。諸如此類都是限制。「破四舊」當中,特別在我們這種單位里,主要是破知識的「四舊」,毀掉你的書是一個重要的手段。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不辦公了,研究也不能做了,而且情緒也很不安定,每天都好像是在大風大浪中。因此我空閒下來,同張允和去看看袁二姐。

袁二姐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跟她聊天是非常有趣。在她家裏聊天時,胡仙洲不太參與我們的談話。每天六點鐘吃了晚飯——我們吃晚飯都很早——之後,我們就到景山公園去散步,胡仙洲也去散步,所以我們就成了散步的朋友了。散步的時候還碰到另外一個朋友,這個人是一個工程師,曾在歐洲讀書的。可是這個時候,他衣服穿得非常土,一身土樣子,生活習慣也很土,顯得非常有趣。比如說,我們在公園裏散步,累了就在椅子上坐會。他不坐椅子,而蹲在地上——不是坐在地上,是蹲下來,拿一條腿蜷着,另一條腿站着,這有點像公園裏的仙鶴。仙鶴休息的時候,把一條腿彎起來,藏到羽毛里,只用一條腿站着。後來我注意到,北京鄉下的很多人也是這樣休息的:不坐地上,因為地上很髒;也不坐凳子,從小家裏不一定有凳子。你怎麼也看不出,這個人是一個很好的工程師。在這個無心做事、無事可做的短暫時期,每天跟胡仙洲以及這一位看起來土裏土氣的高級工程師在一起,在景山公園散步休息,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胡仙洲也是一個工程師,而且他的知識非常廣博。他看的主要都是德文書,每次他讀到一些趣聞,就講給我們聽。比如,印度尼西亞蛇很多,有種蛇喜歡吃豬,一隻小豬蛇一口就吞進去了。那麼怎麼辦呢?農民就把一隻小豬放在木棍做的籠子裏,蛇進去之後,把小豬吞到肚子裏,蛇的肚子就變得非常大。蛇頭可以從這個籠子裏鑽出來了,但肚子卻鑽不出來,怎樣扭動不行,也縮不回去。於是主人第二天就能將這條蛇抓到,將小豬從蛇肚子裏剖出來——當然死掉了,但是照樣可以吃。這是一種捉蛇的方法。後來方法更進步了。農民知道蛇喜歡吃雞蛋,就做了許多木頭的「雞蛋」——將打碎的雞蛋塗在木頭上,放在籠子裏。蛇進去了就吃雞蛋,貪心不足拼命吃,它的肚子就漲大了,跑不出來了。而且蛇吞了這些「雞蛋」在肚子裏,就想把它絞碎,但木頭雞蛋怎麼絞絞不碎,結果蛇就脹死了。用這個方法捉蛇更方便。

印尼這個地方,鱷魚很多,而且鱷魚吃小孩、吃狗、吃雞。鱷魚有個奇怪的習慣,它在哪裏上岸呢,也從哪裏下水。它經過的地方痕跡是很清楚的。於是,農民就等這個鱷魚上岸,在它要經過的地方插上鋒利的小刀。鱷魚上岸偷吃了雞之後,回去還從原來這條路上走,結果肚子就被劃開了,還沒有到水邊呢,鱷魚就死了。當地人用這種方法來捉鱷魚。

每天傍晚,我們在景山公園談得非常開心,不談政治,不談文化大革命。外面文化大革命是鬧得越來越厲害,我們不談,我們談一些有趣的事情。

可是好景不長,造反派越鬧越厲害了。造反派就到胡仙洲、袁二姐家去造反了。這個造反的具體情景,我們沒有看到,我們只是聽到他們家發生了大問題,不敢再去看他們了,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形勢也緊張起來了。後來才知道,當時造反派到他們家,把所有東西,能打爛的打爛,值錢的都拿走。造反派懷疑他們地板下藏了好東西,因為他們住的房子很講究。袁二姐的父親是在清朝做大官的,叫袁勵准。袁勵准題寫的匾額,今天在頤和園的聽鸝館中還可以看到。袁勵准做過宣統皇帝的老師,常州人,是我的老鄉,可能還有點遠親關係。袁二姐是生長在北京的,北京話自然講得非常好。他們家被抄得非常厲害,地板都被掘開了,房子被砸得一塌糊塗。搞完以後呢,他們家有一個小房間,本來是放柴火的,造反派就讓他們一家人住在那個房間裏,其他房間留給造反派住。

不僅如此,還把胡仙洲抓走了。不到一個禮拜,通知他們家說,人死掉了。後來才知道大概情況。他有嚴重的糖尿病,在家的時候不敢吃米飯、饅頭,只能吃窩窩頭、玉米粥。同時他自己準備了藥,必要時可以自己治療病情。他被抓走之後,造反派鬥爭他,把他關在一個茅房裏。糖尿病發作起來就沒有辦法控制了,再加上被打得很厲害,很快他就死掉了。他雖然有糖尿病,但原來身體還是很正常的,真是悲慘。這件事情一直到「四人幫」倒台之後,胡耀邦主持平反冤假錯案,才給他平反。

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袁二姐住在一個破爛的房間裏,我們去看她。她還是那麼樂觀,依舊談笑風生,非常有趣,而且她講的笑話,文化水平也很高的。後來,她生病無人照顧,就死了。她的年齡比張允和還小,比我小更多了。她真正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女才子,她的死很可惜。

談到袁二姐,我們就一定會想起袁二姐的一個侄女兒。袁二姐跟她的一個弟弟住一起,他們的房子很大,有好多進,袁二姐是住在其中最好的一進。她的弟弟和弟媳,還有兩三個女兒,住在前面一進。這幾個女孩子都長得很漂亮,有的讀小學,有的讀初中。在文化大革命中,當時的教育告訴她們,她們是官僚地主家庭出身,這個成分太壞了,說一定要改變成分。怎麼改變成分呢?唯一的辦法就是下農村去勞動。其中有一個——可能是第三個女兒,當時是初中生,下農村之後,很快就嫁給了一個農民。她當時很高興,以為嫁給農民之後身份就改了,就是國家的主人了,就不是反動階級了。但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悲劇就發生了。這個漂亮的姑娘嫁了之後,生了一個孩子。一個是城裏的閨閣千金,父親是在大學裏教書的;而另一個是農民,沒有文化的,家庭很窮。這就發生矛盾了,我們不斷聽到這個矛盾和不幸。後來究竟什麼樣子,是否離婚了,我不太清楚,反正是非常不愉快。像這樣的事情很普遍,不是一個兩個。

跟這個小姑娘境遇相同的,還有我們的一位老朋友。所謂「老朋友」,因為他的年齡比我們大得多,叫許潛庵(許實貞)。許潛庵的孫女兒,也是這個年齡,大概剛剛進初中的樣子。她不是自願下農村的,是被迫下農村。她去的農村更遠了,下到東北,大概是黑龍江。許潛庵在這個孫女兒去的時候,就關照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鄉下結婚,終身不嫁也可以。這個孫女兒就聽了這句話,怎麼樣也不結婚。後來打倒「四人幫」之後,政策改變了,她也被放回來了,今天過得很好。這兩個人是兩種結果。當時許潛庵這位老先生,叫他孫女兒一定要回來,不能嫁給農民,這個話在當時被認為是「反革命言論」,假如被造反派知道了是不得了的。

這時,紅衛兵的風潮鬧得越來越大。我們單位很快也組織了自己的紅衛兵。後來我才知道,每個單位一定要自己組織紅衛兵,才能夠防止外面的紅衛兵、假紅衛兵、非紅衛兵到本單位來抄家。來抄家的,許多都是搶砸東西。自己組織紅衛兵,自己造反,某種程度上保護了本單位的「黑幫」人物。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大字報越貼越多。起初在禮堂里貼,後來貼到禮堂、大院外面的牆上。那麼大的北京大學舊址,大院裏整個都貼滿了,就貼到大門外面去。不僅我們一個單位,所有單位都是這樣,都是在本單位的牆貼滿之後,再貼到馬路上去。以我們單位來講呢,往西往北,一直貼到動物園。比動物園更遠的地方有沒有貼,我不知道。這個大字報講什麼呢?就是罵人,罵「走資派」,罵「反動學術權威」,罵「地富反壞右」。我是我們單位的「反動學術權威」之一,當然是批判對象。每一幅大字報上都有我們的名字,用黑墨水寫的,上面用紅墨水打一個叉叉,說明這是反動人物,有的時候把你的姓名顛倒起來寫。

這時候,我被關在「牛棚」里。我的愛人也不敢住在家裏,因為是反動分子家庭,誰都可以來打擊你,來打你的門,把你的門窗弄破,把你窗外的種的東西一概搞爛。這還不算,有時還半夜裏衝到你家裏來打人。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就不敢住在家裏了。我的兒子和兒媳婦在中國科學院,住在中關村。我們這邊搞得很熱鬧的時候,他們那邊比較冷清。我的愛人就到兒子、兒媳婦那裏去住一陣。我的孫女兒剛剛上小學不久,我的愛人就陪她到動物園去玩,因為中關村到動物園不是太遠。她們到動物園,一看也有大字報,貼滿了。當中有我們單位的大字報,我的名字被打了一個叉叉。孫女兒認識我的名字,她問奶奶:「這是不是爺爺啊?」奶奶說:「是啊。」又問:「爺爺是好人,怎麼被打了一個紅叉叉呢?」我的愛人告訴她:「爺爺喜歡講外國人好,所以犯了錯誤了。」那我的孫女兒說:「奶奶,你回去跟爺爺講,不要再講外國人好了。」

後來有一天,我們在牛棚里得到命令,要出牛棚,去看大字報。那時候是剛剛吃晚飯,吃完了晚飯就要走,有人領了我們去看大字報。我們的「牛棚」離辦公樓的院子很近。這個辦公樓有六層,我們自己用一層到三層,四層五層——主要是四層,是給「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辦公的,那是外交部的一個下屬機構。那個時候陳毅副總理是兼外交部部長,所以這個機構批判的「走資派」,第一號就是陳毅。我們一走出這個牛棚,才知道批判陳毅的大字報多得不得了。牆上貼不下,就拿繩子掛在院子裏,掛了一條一條,兩條繩子之間不過兩尺寬。這個繩子掛得比人高,大字報一直垂到地上,所以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字報的森林。你在裏面看大字報都看不見人,都被大字報遮住了,你要找個人是沒有辦法的。噢,這些大字報全是批判陳毅的,說陳毅「反動之極」,是個老「右派」。

看完大字報,我們又回到「牛棚」里,洗洗臉,休息一會兒。我們大家就想,陳毅怎麼是「壞分子」、「右派」、「走資派」呢?大家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因為陳毅給我們的印象還是挺好的。不過我想起一件事,在「反右」運動剛開始時,陳毅在全國政協做了一個報告,他說「反右」期間如果有人受了委屈,可以對他講,他可以打抱不平。我想起這個話,可能就是嚴重的「右派」言論。後來很多「右派」受了很大的委屈,也沒有地方去申訴,更無法告訴陳毅。陳毅自己也保不住了,所以陳毅講的也是空話。

這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們都上床睡覺。但是剛才看了這些大字報之後,我們還一直想陳毅的問題。這時就聽到很多人在一起喊口號,起初聽不清楚,後來越聽越清楚了:「打倒陳毅!打倒陳毅!打倒陳毅!」這個「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只是外交部下的一個部門,其他還有許多外交機構,想來都是一樣反對陳毅的。但是有一點不同,就是這些反陳毅的大字報,只能在大門裏掛,不許掛到大門外面去,因為害怕被外國人拍照。

第二天清早,我們照例出去勞動。此時這個勞動越來越繁重,鐵做的小推車,實在是不容易推。空車都很重,都不好推,放了許多東西推起來更累。在我們單位的「牛鬼蛇神」中,有一個同事叫陳越,出生在越南,是越南華僑的後裔。他愛國,嚮往革命。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就偷偷地離開越南,來到北京。他寫信給胡愈之,要求安排工作,胡愈之就把他安置在文改會。可是進入文改會之後,他一直受到壓制,每一次運動,他都受到衝擊。我們想不明白,他一直不在國內,會有什麼問題呢?他跟我特別好,因為許多學術問題我們一同研究。這個人非常好,跟我們一同勞動,我推不動鐵推車的時候,他就幫我忙。許多重勞動他都幫我忙,兩個人抬東西時,他就抬重頭。他比我當然年紀輕,大概比我年輕二十來歲,我非常感謝他。

這個人在文改會做了不少工作。比如說,漢字簡化方案,後來類推成為《簡化字總表》。這個《簡化字總表》是陳越做的具體工作。比如講一件很小的事情,這個《簡化字總表》,起初叫《簡化漢字總表》。陳越就提出,把「漢字」中的「漢」字省掉,就叫《簡化字總表》。這樣簡單明了,大家覺得他的意見很好。還有,簡化字當中,後來增加了幾個字,像「英呎」的「呎」字被廢除,以後就用「英尺」兩個字;「海浬」的「浬」字被廢除,就叫「海里」。有二十來個字,主要是從日本來的。有的一個字讀好幾個音,就改成一個字讀個音。一批科技用字、度量衡用字的簡化,都是陳越提出來簡化的。他還研究用拼音字母來搞速記,出了一本書叫《簡易速記》,搞得很好,很受歡迎。

他有五個孩子,兩男三女,他給五個孩子取的名字含有「紅色」的意思,這是傾向共產黨的意思。很有趣,一個叫陳紅,一個叫陳赫,一個叫陳紫,一個叫陳丹,一個叫陳緋,五個全是紅顏色。所以人家說,他的家庭是紅色家庭,可見他的思想的確是傾向共產黨的。可是他申請加入黨,一直沒有被批准。為什麼他要受到種種限制呢?我不明白。我們起初只知道他是被限制使用的。後來到了文化大革命結束,為那些被冤枉的人平反時,才知道有一個平反小組,宣佈哪些人是被冤枉的。給有些人平反,程序其實簡單,比如給我平反,什麼程序都沒有,就是說對我的那些批判都是搞錯了。他說我們沒有定你什麼罪名,那些大字報罵的話,都是群眾寫的,也不算什麼罪名。所以這個平反的過程非常簡單,一句話就完了。而對陳越呢,有一個比較詳細的說明。因為陳越有一個朋友在香港,他到了北京之後經常跟這個朋友通信。這個朋友住在香港的一個公寓裏,樓上樓下有國民黨的特務。他跟這個朋友通信,有人自然就懷疑陳越跟國民黨特務有聯繫,由於這個嫌疑,陳越就一直被限制使用。文化大革命之後,上面調查清楚了,他那個朋友雖然跟國民黨特務是住在同一個公寓大樓,但是那個人跟國民黨特務沒有關係。所以陳越受到的冤枉就平反了,平反以後,他當然很高興。可是陳越很不幸,過了不久,他就生病了,他的病是突如其來的,據說是腦袋的後面某個部位有毛病了。那個時候腦袋開刀的技術不像今天這樣進步,醫院給他開刀,之後就合不攏了,結果很快就死了。他年紀很輕,熱心、真誠、能幹,我們很為他可惜。

很快,政治空氣越來越緊張。天天讓我們寫交代,寫得不好得重寫,開批判會,一個一個地開批判會。比如說,批判葉籟士。葉籟士是我們單位第一號「走資派」,所以罪名最重。批判某個人時,我們這些「牛鬼蛇神」都要去旁聽,坐在第一排,聽別人批判。批判的時候問他問題,答的不對就打。葉籟士被打得很厲害,有一次被打得一個眼睛看不見。一個多月眼睛都看不見東西,後來才恢復。這個時候不許回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也不敢問別人借。他偷偷地告訴我,他沒有錢了。我口袋裏還有錢,就趕快拿了五塊錢給他。那個時候五塊錢是一個大數目,大家窮得兩毛錢都不常有的。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如果被知道了,他要受罰,我也要受罰。我自己是「反動學術權威」,怎麼能把錢偷偷借給一個反動的「走資派」呢?這可是大罪名。

還有一個人,是我們的副秘書長,叫趙平生。這個人青年時代就參加共產黨,研究哲學。青年時候寫哲學短論文,寫得好極了。在抗日戰爭時候,因被懷疑是共產黨,他被日本人抓了去,受到拷打,人就受傷了,不能寫文章了。這個人非常好,辦事情很負責任。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辦公樓每一層都弄一個很大的像屏風一樣的東西,放在樓梯口,上面掛一幅很大的毛主席像。大家上樓的時候看到毛主席像,要行注目禮、行立正禮。趙平生這個人向來不隨便講話的,可是這時候他講了一句話,說這個很像是教堂里掛耶穌像。噢,不得了,這句話被人聽見了,被報告到造反派的頭頭那裏。於是就開特別會議鬥爭他、打他……起初只是「走資派」挨打,「反動學術權威」只要交代問題,不會挨打的。有一次開會鬥爭這個鄭之東,還是什麼人,倪海曙跟這個人有些關係,就被要求一起陪鬥。陪鬥,照理不聲不響是沒有問題的,反正在那裏站兩個鐘頭就下來了。這次陪鬥的時候,造反派就問了倪海曙一些問題,倪海曙這個人脾氣很大,他很生氣。他頭上戴了一頂法國式的帽子——這本來已經是不合常規了,他就把這頂帽子往地上一甩,講話很不客氣。結果就激起了造反派群眾的憤怒,他們涌到台上去打倪海曙,把他打倒在地上。這一下,就開了打「反動學術權威」和其他人的先例。打完了倪海曙,就叫另一個被認為是「壞分子」的人上去,問也不問就打。再叫一個人上去,又打,一個一個地叫上去,都打。最後叫到我,我上去,就準備讓他們打了。這時這個造反派頭頭就說:「好,今天這個會就開到這裏。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滾回去!」於是我們就滾回去了。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打的,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後來有一天在勞動的地方,休息期間,我遇到一個造反派的人。這個造反派是真正工人出身的,他跟我說,我們是把你當作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處理,所以沒有打你,你自己以後要當心啊。後來又有一個造反派的人告訴我,他說你是外國回來的,我們最懷疑你的就是裏通外國,可是我們仔細查了,你回國以後沒有給外國寫過信,所以我們不定你為裏通外國。

正在這個斗爭越來越猛烈、幾乎到白熱化程度的時候,忽然來了命令,由軍隊接管。不單是我們一個單位,許多單位都由軍隊接管。接管以後,開會鬥爭等都由軍管的解放軍來主持,不由造反派來主持了。我們單位來了一位軍人,我覺得這個人很好,文質彬彬的,很講道理。他來之後第一次開會,訓斥我們一頓之後,就宣佈我們可以回家去睡覺,不要住在「牛棚」里了——當然,白天還得到「牛棚」里來學習、交代。於是大家都回家了,很高興,這個形勢算是有了一個轉折點了。

可是突然又有問題了。一天開會,說我沒有交代清楚,還有反革命行為沒有交代。那麼我就想,有什麼反革命行為沒有交代呢?想來想去也想不到。每天我就是拼命想怎麼交代,交代之後,他們還是說不對,於是我再交代……我回家就跟張允和商量,我說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交代的。我老婆就說,你呀,好好地想,你對別人講過什麼錯話沒有?噢,我想起來了。這天白天,一個造反派已經提醒我了,說我隱瞞情況,要我好好想想跟人家講了什麼話。我恍然大悟,想起一件事情。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跟倪海曙聊天,倪海曙說「伊凡彼得斯大林」,我接口就講「秦皇漢武毛澤東」,兩個人一人一句正好湊成了一個對子。我想,這個事情以前沒有想起來,說不定就是他們要我交代的。於是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就到「牛棚」里去準備開會。他們說不要開會,讓我寫書面交代就行了。我就交代了這個事情。交代以後,他們說好,就是要你交代這件事,因為倪海曙已經交代了「伊凡彼得斯大林」,你怎麼不交代「秦皇漢武毛澤東」呢?你們兩個人是講反革命語言,要定你們兩個人「現行反革命」。從那天開始,我們的名字在大字報上就加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字樣。後來有造反派告訴我,這個交代都是一步步上升的,罪名也是一步步上升的,升到最高就是「現行反革命」,就是到頂了,到頂之後這個交代就要告一個段落了。這個軍管的頭頭宣佈,開公開的檢討會,有罪名的人,一個個上台檢討。於是就挨個檢討,有時候一天檢討兩個,有的時候三四個。最後是我講。我從出身、接受資本主義教育,一直講到新中國成立,講到文化大革命。壞的思想、壞的行動、壞的社會關係、壞的歷史,等等,我都講。講完了,問群眾還有意見嗎?群眾說「不滿意,不滿意」。這位軍管的解放軍說,群眾對你還不滿意,回去好好再想,再檢討。好,就放我回家了。我想,估計還得開一次檢討會吧。結果呢,居然不開了。

摘自《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周有光口述,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2月。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周有光百年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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