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章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
我們當下的恐懼與期待許章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包括整個官僚集團在內,當下全體國民對於國家發展方向和個人身家性命安危,再度深感迷惘,擔憂……
包括整個官僚集團在內,當下全體國民對於國家發展方向和個人身家性命安危,再度深感迷惘,擔憂日甚,已然引發全民範圍一定程度的恐慌。蓋因近年來的立國之道,突破了下列底線原則,倒行逆施,而這曾是"文革"後執政黨收拾合法性,並為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證明為最具正當性的政治路線,也是全體公民和平共處最低限度的社會政治共識,本不該動搖,千萬不能搖撼。
一、四條底線
那麼,是哪四項底線原則呢?
第一,維持基本治安,明確國家願景。結束連年"運動",中止"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以包括連番"嚴打"在內的強力整肅,阻止社會失范,維護社會治安,同時盡力實現社會和解,大致提供了一般民眾生聚作息的基本秩序條件,是四十年裏現有政體的底線合法性,也是歷經劫難後的億萬國民擁護"改革開放"的原因所在。雖說從治安到公正,自就業而尊嚴,公共產品的內涵缺一不可,而且時移世易,訴求必然逐次提升,但在高端產品闕如之際好歹有底線保障,對於歷經動亂和苦難的百姓而言,總是好事。畢竟,升斗小民,日常起居的美好願景不過是安寧生活,期期於溫飽小康,而以世道安靖為前提。雖說此種治安格局及其後來發展出來的"維穩"路徑,反過來滋生出新的問題,暴露出政治統治正當性不足這一致命病灶,但就其提供基本治安而言,卻是成功的,也是合意的。
不寧唯是,三十多年裏,尤其是1992年春夏之後,執政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所謂"專心致志謀發展,聚精會神搞建設",堅持二十年不變,則官民互動之下,幾個回合下來,一般國民認為不管誰上誰下,他唱罷你登場,反正發展經濟、專心國家建設這一條蔚為基本國策不會改變。有此預期兜底,遂仿佛多所安心,接受既有政體安排,你當你的官,我過我的小日子,而合作共謀出此刻這一社會治安格局。換言之,不是這個夢那個夢,而是發展經濟社會,專注於國家建設,別搞運動,安寧生計,凡此底線原則,築就了展示並通達國家道義願景的起點,也是百姓接受統治的前提。
第二,有限尊重私有產權,容忍國民財富追求。從廢除私有制,聲言私產為萬惡之源,到有限保護私有產權,容忍億萬人民對於財富增長的追求,並且訴諸立憲,所謂"私產入憲",釋放了發家致富的普遍人慾,給予追求美好生活的人性志向以正面政治迎應。在此情形下,不僅國家經濟實力空前增長,並以此支撐了科教文衛與國防武備,特別是龐大的黨政費用,而且,一般國民亦多獲益,生活水準多所提升。此為中國經濟快速成長的法制緣由,同時說明了既有政制合法性之獲得全民容忍的經濟原因。畢竟,動什麼,別動大家的錢袋子,是硬道理。其實,此為一切正常人類社會的通則,近世產權理念與人性觀念為此特加張本,"改革開放"以"撥亂反正"皈依普世大道,實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第三,有限容忍市民生活自由。幾十年裏,公民社會不見成長,稍有冒頭即遭整治,嚴重阻滯了國民政治心智發育與公民人格養成。政治社會更是不見蹤影,導致中華國族的政治成熟捉襟見肘。但是,倫理社會基本恢復,經濟社會與市民社會確乎多所發育。市民自由而非公民自由,尤在市場經濟較為發達省份,早成生活事實。所謂市民生活及其市民自由,指的是私性領域的有限生活權利,着重於吃喝拉撒卿卿我我,特別是對於自家生活方式無涉政治的自我支配,至少是髮型服飾無需看官家臉色行事。大家搓澡搓腳,旅遊宴饗婚外戀,小資麻麻,這世道才有煙火氣。較諸毛氏極權政治下千篇一律的鐵桶生活,連褲襠都管得死死的,此刻國民暫棄公民身份追求,而滿足於市民幸福,回歸普通人的日常本色,既無可厚非,更是大家之能容忍刻下政體的原因所在。就此而言,警力以抓嫖為柄,實施定向人身控制,造成普遍不安全感,雖於一案一事得計,可喪失的卻是普遍的市民預期,反而得不償失。至於北京市以整治市容為據,而將好端端便民商鋪酒肆一律封拆,彰顯的是"光榮政治"對於市民社會的為所欲為,一種權力的美學惡趣。——就是香港、倫敦與巴黎,超大規模國際大都會,不還都容忍並規劃街市交易嘛。至於市場經濟之下,笑貧不笑娼與娛/愚樂至死,忸怩作態、無德無識無恥卻大富大貴,亦為普通眾生的市民生存,遵循的是商品邏輯,講述了一個不得不為了市民常態生聚而付出文明腐朽代價的現代喜劇與後現代鬧劇。
第四,實行政治任期制。三十多年裏,究其實質,雖說社會多元與政治容忍度明顯增長,但整個政治體制未見任何具有實質進步意義的變革,骨子裏依舊是那一套陳腐而殘忍的敵我鬥爭與專政理念,外加上"吃江山"的貪婪醜態。但因立憲規定了包括國家主席和國務總理在內的政治任期制,以及"人權入憲",並經2003年以還的十年任期後實現黨內和平禪讓,終於兌現了最多連任兩屆、最長十年這一憲法規定,紙上的憲法規定至此似乎積習而為"憲法慣例",好像立法與實踐均雙雙塵埃落地,這便總算給予國民以一定政治安全感,也令國際社會覺得中國正在步入現代政治。不妨說,三十多年裏嚷嚷政體改革而政體巋然不動,這是唯一看得見摸得着也拿得出手的政治改革成果。在大家看來,不管你如何,不過就是十年的事。諸位,百姓無辜,小民螻蟻,平時面朝黃土背朝天,分散如沙,為養家餬口而勞生息死,根本無力抵抗任何組織化強權。此刻終於好歹有此"十年任期",似乎感覺也還算是對於隨時可能爆發的政治任性的一招制約,這便隨遇而安地打理自家油米柴鹽也。
綜上所述,總體來看,以治安為導向的社會控制,在提供治安這一基本公共產品層面,依然有效,但發展至"維穩"體制,局部地區甚至是一種准戒嚴狀態,則尾大不掉,靡費非常,說明體制潛力已然用盡,有待升級換代。特別是此次中美貿易戰爭,將國力的虛弱與制度軟肋暴露無遺,更加強化了不安全感。此前高峰申言,"執政合法性不是一勞永逸的",對此危機似乎還有所警醒,而近年來對此嚴重缺乏敏感,卻自信膨脹,類如"扶貧運動"這種准運動式政經操作方式再度登場,令國家願景的確定性再度打折。另一方面,對於私有產權的有限保護與一般國民發家致富欲望的有限滿足,不僅促進了經濟增長,而且提升了億萬國民的生活水準,但卻終於遭遇所謂"國進民退"與實際生活中屢屢發生的公權力肆意剝奪私有產權惡性案件的證偽,倒逼出"私權神聖"這一國民訴求,而背後的邏輯不過是"權力不能私有,財產不能公有"這一公民認知。本來,"分清公私"方能"提供和平",二者均為古今政治的基本內涵,今日於此必得過關而後安。而最為世詬病並令人膽戰心驚的,便是修憲取消政治任期制,等於一筆勾銷了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一巴掌直要把中國打回那個令人恐懼的毛時代,伴隨着甚囂塵上而又可笑之至的領袖個人崇拜,這才引發出下列全面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