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美國門戶開放報告》Open Doors數據顯示,中國赴美留學走出十年黃金時代,迎來了歷史拐點——
今年中國留學生在美總數有277,398人,連續四年下降,不再是美國第一大生源國,總數回歸到10年前水平。
十年黃金期的幾百萬龐大的數字背後,是每一個為了更好的教育遠渡重洋的中國家庭,和每一個在異國他鄉的大學裏走出自己路的中國孩子。
進入大學只是開始,去了美國後,他們過得怎麼樣呢?十年後,實現了當年出國的理想了嗎?
帶着好奇,雪城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馬穎毅的研究對象就對準了這一批人:
出生於95年後,於2013年-2016年赴美讀本科的孩子,也是赴美黃金期的第一批中國留學生。
跟上一代人去美國大多讀研究生且勤工儉學苦哈哈的形象不同,這一代孩子大多出生於中產之家,衣食無憂,英文好,自信,視野廣。
他們面對的挑戰自然也有些不同:就像這本書的副標題寫的那樣:Ambitious and Anxious,這一代留學生在美國,既雄心勃勃地卻又憂心忡忡。
不得不提的是,中國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隨着95後留學生退出舞台,00後、05後的孩子奔赴美國,情況又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赴美留學的變量
很長一段時間,出國後面會跟着「鍍金」的字眼:從第一代「留洋」的小留學生,到80年代自費出國興起,再到90年代「瘋狂英語」的全民熱潮。
出國深造,換回的是比國內更具含金量的文憑,更閃亮的國際背景,以求得就業市場上可以高於他人的職位,從而拿到高薪。
「好工作」「好薪水」在國人的社會評價系統里約等同於「更高的社會地位」,尤其是當年父母未能完成的留洋心願,轉植於下一代孩子身上。
曾經聽過一位朋友講起她的大名「劉洋」的來歷:90年代在外企工作的媽媽希望女兒能出國讀書,或者未來留在國外,所以起名「留洋」——那時候,出國象徵着去看更大的世界,過更好的生活,去完成父輩沒有條件完成的夢。
而到了新一代留學生身上,留學不再是獨屬於「精英」的行為,越來越多中產加入了這個群體。出國的目的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多樣。
《留學的孩子》裏的研究對象大多屬於這一類別:
有的是高考後決定出國,有的則是在國內上了一年大學後出國,有的則是高中就讀於專為出國而辦的公立國際部。
當時赴美熱潮剛剛興起,民辦雙語學校仍未走入大家的視野,直到2015年後才迎來了新一波的高峰期。
為什麼選擇出國?
與國內高考「一考定終身」的考制不同,不同國家因為其多樣化的錄取標準與評價制度,使得自己擁有不止一次的「機會」。
出國就像洗牌,在異國開展人生新階段,踏上不設限的新旅程。
書中提到當時就讀於范德堡大學心理學專業的小鍾,為了不想參加國內高考而決定赴美留學。
「在高中,你必須學好每一門科目才能在高考中脫穎而出……但我不擅長物理,而它又是理科的必修科目,我喜歡文科,但我又不擅於政治——它是文科的必修科目。」
也有的同學將美本視為一種替代方案,就讀於華盛頓大學修讀工程學專業的小哈說:「我首選是復旦或中山大學,老師告訴我,根據我的高中成績,我最有把握上的是湖南大學,所以來美國了。」
也有一些家庭決定在高中階段就將孩子送去美國。艾倫就是如此,即使他本人非常不願意來美國,但媽媽卻堅持要他去:
「她希望我出國時年紀越小越好,我媽媽認為,只要我在美國讀私立學校,就可以上美國的好大學。」
像這樣的學生,馬教授調查了不少。
她從背景、社會關係網、學業成績以及留美育回國意向做了問卷調查,並從申請大學的過程、赴美前的期望、交友的環境、赴美後在學業和社交方面遇到的挑戰、及畢業後留美或回國意向進行了深度訪談。
調查人數超過兩千名學生,深度訪談人數達到65名,同時在線調查了來自50所院校的507名中國留學生。
書里有諸多讓我們有點意外的發現。
如她提到:低齡留學如赴美讀高中與增加大學錄取機會並不存在必然聯繫;同時,父母的受教育程度在塑造中國學生的學業和社會經歷方面佔據了重要地位。
同時,更多基於課程興趣,而非排名等因素選擇美國大學的學生,則更可能在課堂上積極發言,更有幸福指數。
隱秘的焦慮
在「雄心勃勃」之外,這批留學生同樣「憂心忡忡」。
每每採訪到海外名校的大一新生,我們都會問一個問題:有沒有什麼大學裏遇到的問題,要是在高中就知道就好了?
以下是他們曾經給出的回答:
「一定要去問你要去的學校的學長學姐,每個課程的評分標準和作業要求是怎樣的,不然績點你會很慘。」
「知道外國人喜歡喝酒開party,不知道他們天天喝酒開party。」
「如果能在大學前就習慣一個人的生活,可能我現在會更自在一些。」
「以前我想着大一能多聽聽不同學科的課程,好在未來為自己確定一個專業,可現在我發現自己根本分身乏術,只求成績別不及格就行。」
……
如同上面幾位大一新生,越來越多已在海外就讀,尤其如奔赴美國等西方國家的留學生們,正面臨着教育體制和文化上的雙重衝擊。
■一位哥大留學生曾被網暴,校園裏分裂的觀點也是對中國留學生衝擊較大的經歷
焦慮一:「分身乏術」與「好上加好」
馬教授發現,中國學生面對的最大焦慮之一,就是從國內高中到美國大學的鮮明差異。
「對美國教育『輕鬆有趣』的社會想像,造成了對大學學業的預期與現實之間的落差。」
國內高校「嚴進寬出」的普遍現象使得大家認為大學是輕鬆的。而與國內大學生相比,在國外就讀本科的孩子們則學業壓力巨大。
尤其對於美國大學裏的討論部分感到「不適」,害怕自己問出愚蠢的問題。而在她的觀察中,「中國學生擅長學習任何有明確結構的東西,但在開放式學習方面則很不擅長。」
從小以考試見長的我們,缺少多線程學習的經驗,從而會引發學業上的「拖延症」,在各種deadline間疲於奔命,為趕due而廢寢忘食,以至於最後草草交了作業,或在考試之前臨時抱佛腳。
沒有質量的學習自然導向不佳的學術表現,結果就是更加為自己的學業感到焦慮。
除去陷入各學科基礎標準分身乏術的留學生們,也有相當一部分在海外名校中依然能保持傲人成績的學生卻也逃不出「焦慮」。
他們會時刻抱有「自省」的態度,覺得自己不夠出色,還要更出色,總覺得自己不配,還可以更努力:「縱使作業得了A,我仍然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我還可以更努力一些。」
中國留學生是特殊的。
馬博士寫道:
「中美兩國的高中和大學教育存在着明顯的對立與脫節,這使得中國留學生處於一個獨特的位置,他們既受益於中國教育為其打下的堅實的知識基礎,也受制於此。」
焦慮之二:獨處的課題
在以往我們接觸過的海外大一新生中,幾乎所有人都會提到「社交焦慮」。有的孩子適應能力快,基本上半年到一年就可以找到自己舒服的社交方式;而有的人,整個大學生涯都被人際交往所困擾。
馬穎毅教授稱這樣的不適為「個人主義障礙」——
從小在集體文化下成長的中國孩子們更習慣緊密的人際關係,習慣於與要好的夥伴一起做事情。
然而,美國大學的設置不像國內有着特定的班級,上的課大部分都是一樣的,而是每個人的課表都不同,沒有緊密的班級組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程要忙,孩子們發現自己更需要單獨行動。
曾經有一位在紐約大學就讀的大一新生跟我們提到過「初入學的社交焦慮」。
沒有出國前,我與我高中的朋友們關係密切,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之後我們四散在世界各個國家。我用了半年時間開始慢慢接觸新的人和圈子,但總差着意思,那種凝聚力可能之後再也不會有了。
而有一些我的好朋友,他們的積極能量就來源於朋友在一起的快樂,這樣就會比較辛苦;還好現在我很坦然學會了獨處,人總是要通往孤獨的。
除此之外,西方同學們的「派對文化」,也總讓中國學生們無所適從。
大多數孩子都會在剛進入學校的時候參與一些party。但一直以喝酒蹦迪為主的聚會,中國學生很難在其中產生共鳴與歸屬感。
當然,中國與西方無的顯著差異必然會讓留學生們在他人的國度中成為少數群體。而一些西方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也加深了這種人際隔閡。
在《留學的孩子》一書中,中國留學生的社交被稱為「保護性隔離」——中國孩子們在一起玩。
雖然,人就是這麼長大,越發走向「孤獨」的。
只不過對中國的孩子來說,在上大學就要做好充分的孤獨準備之前,我們對於個人空間的探索,還太少。
亞裔不再做「啞裔」
《留學的孩子》一書中,訪談對象為2013年至2016年間就讀於美國高校的本科生。
隨着十年過去了,中國留學生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2014年開始,大批雙語學校湧現了出來。數據顯示,當年中國國際化學校年增長率高達9%,和上一年的843所相比,新開學校76所,到達919所。截止到2024年,國內民辦國際化學校突破1400所。
國際化教育培養出了一批與以往形象全然不同的新生代中國留學生。
首先是敢於發聲。
中國孩子不再選擇做「沉默寡言的一代」,而是敢於直面衝突,表達自己清晰的價值觀與態度。
越來越多的孩子因為在國內就已接受了國際化的教育,在語言、批判性思維上也有着自己的見解。他們對待世界的態度,不再是一味的「迎合」和「求融入」,而是選擇做審慎地、客觀的觀察者。
■最近10萬+熱文的普林斯頓大學生,也在校報上發聲
其次,對自身的探尋和追求。
當出國留學不再是「朝聖」的當下,越來越多的人出國不再是為了「重新洗牌」。
而是為了可以站在更廣闊的平台上,去體驗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以及「我」作為個體而言,能夠給「我」,「我」身邊的社會,及世界帶去什麼。
有人厭倦了「內卷」與「競爭」,敢於放棄這種無謂的遊戲規則,去探尋更有人生意義的目標和進行更有趣的人生體驗。
最後,更加勇敢有底氣。
隨着國內國際教育的疊代,00後留學生們在美國更有文化自信,也更有勇氣去反抗不公平的現象。
前段時間,MIT教授在一場分享中引用了一段中國學生的話:
我只是想讓我的論文獲得更好的成績,再說了我們學校從來沒有教過我們道德和價值觀」作為行為不端的反面例子。——這是一位被頂尖大學開除的中國學生的辯解。
中國是她唯一列出國籍的國家,直接中國留學生利用AI偽造數據作弊,缺乏「道德與價值觀」。
隨即遭到了在場一位中國留學生的質疑,而教授遭到反駁後回答:這並非我個人的判斷,而是學生的原話,其他我接觸過的中國學生都是非常優秀的,這只是個案。
女孩得到解釋後也沒有放棄,而是繼續輸出自己的感受和訴求:
這表明,中國學生是正直和誠實的,才說給你這樣真實的反饋。同時,作為一個中國人,覺得有點被冒犯,這是你提到的所有不良行為中,唯一一處特別標註國籍的地方。我認為在這個群體之外維護好聲譽很重要,但在群體內部,我們也應該提高對這種無意識偏見的認識。
我對這個種族歧視問題比較敏感。將來如果你再做這個演講,請刪除那個關於國籍的注釋,這對這個特定群體來說似乎不太公平。
這個孩子後續在社交媒體寫道:
「我相信我們不卑不亢的態度會在每一次這樣的事件中由反擊得到展現,也祝願我們每一次的努力下這樣的事件將會越來越少。」
新一代中國留學生不願做「沉默的一代」,「亞裔」也不再做「啞裔」,這不正是我們努力了百年來,最想看到的中國留學生的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