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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鈺 |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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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回國某天,我在氣象台下面的舊街上吃鍋邊糊,看着山頂上老舊的房子,想起1988年冬天那場薄雪,以及那個青春少女的迷茫,感慨萬千。轉眼半生倏忽而過,雖然少女時代有不羈的流浪夢,但終歸沒能出走,而是循規蹈矩地上學上班,生兒育女,和大多數人一樣,過着不越界的普通生活。青春時代的流浪夢,就像那場薄雪一樣,永遠消逝在冬日的陽光里,似乎從來不曾飄落在人間。

今日大雪,窗外飄起了鵝毛小雪。

這個冬天有點冷。先是葉嘉瑩去世,接着是韓國6小時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的戒嚴,然後是瓊瑤驚鴻般的翩然離世。

葉嘉瑩雖然腹有詩書,但是婚姻並不幸福,幸虧還有中國古典詩詞為其在現實之外搭建一座「逃城」,供其喘息和怡情。而且憑着「弱德之美」,也算安然度過一生。

瓊瑤已經86歲高齡了,本可如秋葉般,在秋風的擁抱中緩緩飄向大地,但是她等不及了,先把自己揪下來了,因為向來信奉唯美主義的她,不忍「時間一到,生命不再美好」。我嘆惋她這一世從始至終都活得「情深深,雨濛濛」,可謂至情至性,連死亡方式都這麼「瓊瑤」。

從我信仰的角度來說,自行了斷生命不值得提倡,但是從她個人的角度出發,一定有比身體衰朽和病痛更難忍受的東西,才會讓她選擇提前結束生命。我尊重她的選擇。

瓊瑤走了,三毛走了,張愛玲走了。我青春時代最熟悉的三個女作家都走了,不免悵惋了半天——她們帶走的是我的青春,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上中學是上個世紀80年代,當時在縣城一中寄宿。宿舍是那種五十年代的磚房,樓里的樓梯和地板都很陳舊,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響。我初中時住過的宿舍很大,三扇門,裏面是上下鋪,睡着24個初從鄉下進城的傻女孩。每晚熄燈前,24張嘴巴嘰嘰喳喳的,讓人感覺置身於鴨棚。但是熄燈後突然就安靜了,因為大家都打着手電筒在被窩裏看瓊瑤、三毛、岑凱倫、梁羽生、金庸、古龍的小說。

我的近視眼就是拜被窩看書所賜,後來成了班上第一個戴眼鏡的女生。每次上課都像做賊一樣,左瞧右看,然後偷偷掏出眼鏡,紅着臉戴上。令人尷尬的是,我的男同桌是班上第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於是,班裏同學就笑話我們是「天生一對」。有段時間,我為了不和那個男生成為「天生一對」,寧願看不清老師的板書也不肯戴眼鏡,直到第二年班主任給我安排了一個不戴眼鏡的男同桌,我才別彆扭扭戴上眼鏡。

那些作家當中,我最喜歡的其實不是瓊瑤,而是三毛。因為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嬌弱、溫柔的女孩,性格比較颯爽和不羈,所以每次讀到那些鶯鶯燕燕的片段,全身就會起雞皮疙瘩。但是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齡,那些英俊、浪漫、多情的男主角還是會讓我臉紅心跳的。我偷偷瞄了一圈學校的大小男生,個個長得跟剛從地里挖出的紅皮土豆似的,土傻呆,實在下不了手,於是乾脆專情書里的男主角了。

遺憾的是,活到半生了,卻始終沒有與一個帥如秦漢的男人交集過,讓我在瑣碎無聊的生活中養養眼。躬身反省一下,可能因為自己長不成林青霞那種美,所以遇不到秦漢那種帥。都是我的錯,哈哈。

後來接觸到三毛的書,就再也不想看瓊瑤的了。如果說瓊瑤啟蒙了我對愛情最初的幻想,那麼三毛則啟示我——一個女孩也可以像風一樣自由地活着。三毛呈現的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僅僅是愛情本身。可以說,她的文字是我苦悶的青春時代的一道亮光。

永遠的三毛。(圖片來自網絡)

三毛披散着一頭長髮、穿着碎花長裙、提着水罐在撒哈拉沙漠裏行走的樣子,讓我着了迷。那時便想,長大後我也要走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個像荷西那樣不用太帥、但足夠浪漫的男人,一起享受生活的美好。那樣的一對神仙眷侶,最後竟然陰陽兩隔。記得看到三毛寫荷西潛水遇難時她瘋了似的往海邊跑的那一幕,我心痛如刀絞,一個人躲在學校的竹林里流了半天淚。

很奇怪,那個不曾愛過和痛過的15歲女孩,何以和愛之深、痛之切的三毛可以共情到這個地步。她性格里不可救藥的多愁善感,註定長大後很難在俗世里尋得快樂。後來證明果然如此。

初二時,我突然進入青春叛逆期,極其厭學,經常請假在宿舍睡覺。當時幹了一件特別牛的事,請假的理由實在編不下去了,乾脆在請假條里寫上: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去上課。很多年後,那個老師在同學聚會上開玩笑:按照世鈺當年的邏輯,我心情不好,是不是也可以不去教課嘍?我無地自容。

有一天看了胡慧中主演的《歡顏》,一心想去遠方流浪,「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我甚至已經向舅舅借了一個旅行包。當時班裏有兩個男生答應和我一起走,我們還商量好,到時可以賣水餃為生(其實我們當時都沒吃過水餃,只是聽說有這麼一種食物)。但是到了最後關頭,他們都不敢去了。

我失望之極。記得那天下了一場薄雪,我一個人跑到縣城海拔最高的氣象台山上,在雪地里來回走。看着縣城老房子的屋頂上鋪着薄薄的雪,感覺自己的青春一點點融化了。

今年回國某天,我在氣象台下面的舊街上吃鍋邊糊,看着山頂上老舊的房子,想起1988年冬天那場薄雪,以及那個青春少女的迷茫,感慨萬千。轉眼半生倏忽而過,雖然少女時代有不羈的流浪夢,但終歸沒能出走,而是循規蹈矩地上學上班,生兒育女,和大多數人一樣,過着不越界的普通生活。青春時代的流浪夢,就像那場薄雪一樣,永遠消逝在冬日的陽光里,似乎從來不曾飄落在人間。

縣城舊街。(林世鈺攝)

上了大學後,偶然間讀到了張愛玲的書,她的文字簡潔清冷,不溫情,不浪漫,和瓊瑤三毛的風格迥然不同。一開始不太習慣,但讀着讀着就喜歡上了。瓊瑤和三毛的文字是出世的,而張愛玲是入世的。她有着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明,對社會中的男人女人以及男女關係看得無比通透,讓人心驚。

記得看《傾城之戀》時,當我看到一座城市要傾覆的時候,白流蘇和范柳原依然不肯完全交心,而是推拉較量,覺得不可思議——換做我,在一個時代崩塌之時,如果恰好碰上一個合適的戀愛對象,肯定要來場天翻地覆的愛情,大不了和時代一起埋葬唄。

算計來算計去,人如何能逃脫命運巨輪的碾壓?范柳原在深夜電話里的一番訴說,讓人看到他的無奈:「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其實,這段話是張愛玲借范柳原之口說出的,透着她向命運俯首時的不甘和蒼涼。那麼有才華有個性的一個女子,為了愛,願意低到塵埃里,但是依然挽留不了男人多變的心。所以她才感慨,這世間沒有什麼我們自己可以做得了主。

還有《紅玫瑰和白玫瑰》這篇小說。年輕時不諳世事,看到她寫的這一段,覺得很好笑:「也許每一個男子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就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待自己人到中年,才曉得她說的其實是人類普遍的情感困境,不分男女。人類的基因里,原本埋着不安分的種子。

我最喜歡的還是《半生緣》。這是張愛玲第一部長篇小說,但一點都不生澀。這是一個殘酷的愛而不得的故事,年輕時看了悵惋不已。如今回頭看,兩個相愛的人最後未能走進婚姻,看起來是半生,其實是一生,因為在餘生中,彼此心裏還能蕩漾着最初那汪清亮的湖水。而一旦進入婚姻這個套子,愛情沒了,婚姻也倦了,相看兩厭,一拍而散,愛情和婚姻灰飛煙滅。

當然了,這世上不乏靈魂相吸的神仙眷侶,但是說實在的,我至今在現實生活中沒有見過。兩個罪人天天大眼瞪小眼,不擦槍走火才怪呢。

後來看了黎明和吳倩蓮主演的電影《半生緣》,兩人都那麼乾淨謙和,離散年代裏一對安靜的璧人。他們肩並肩,默默走在薄霧籠罩的上海街頭,美得讓人落淚。他們咽下許多生活的苦,笑起來依然有蜜的甜。待二人歷盡劫難重逢時,吳倩蓮主演的顧曼楨對黎明主演的沈世鈞輕輕地說: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圖片來自網絡)

我們回不去了。這句話縈繞在我此後的人生中,每每想起便會肝腸寸斷。

是的,回不去了。時光滔滔而逝,滾滾向前。那些哭過笑過的日子,那些無處言說的心事,那些有始無終的愛情,終是像水面的一根枯草,一片葉子,一片羽毛,跟隨波濤跌宕起伏,直至歸入遼闊的大海,歸入永恆的寧靜。

可是,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總有一些東西始終刻在我們心上,是時間也奪不走的。比如當時的月亮,凝視過的眼眸,美好的文字。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哈德遜河畔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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