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挨鬥
「閻王殿」的大閻王是中宣部部長陸定一;二閻王是周揚;老閻王還有張子意、張磐石、李卓然、許立群、林默涵,姚臻是剛剛提拔的副部長,也是閻王;童大林是小閻王,因為他是剛剛提拔的秘書長;其他的處長副處長是判官;還有一些特殊一點的處員是小判官。這就是中宣部閻王殿領導班子的陣容。
我與別的判官不同,在中宣部,我只是個處長,但我是「副部級」,所以,有一個特別的頭銜,叫做「大判官」。在內部開鬥爭會時,我終究只是判官,地位不算高,但是閻王殿名聲在外,大判官的地位也算高的了,特別是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簡稱「學部」)和經濟研究所,我也算是一個顯赫的人物。
第一次使我認識自己具有這種重要地位的事件,是經濟研究所的一個斗爭會。那次批鬥的題目是閻王殿在經濟所搞「假四清」,包庇孫冶方。這事跟我本來沒有關係,那時我在通縣農村搞社教,不在部里。所以一開始鬥的時候,他們沒找我。但我英明地預料到,他們是不會饒了我的。那時家中的電話還沒有拆掉,我就坐在家裏,等候「傳鬥」。果然,電話來了。我去了。
鬥爭會上,我成了與那件事完全無關的主要鬥爭對象。那天,站在第一排戴着高帽子挨鬥的是三個人,按順序排第一的是張聞天,第二是我,第三是孫冶方直接有關的其他「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包括中宣部的、學部的和經濟所的反而站在後排。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挨鬥沒有多少經驗,我抱着考驗一下自己耐力的心情,一絲不苟地參加了鬥爭會。我那時候還不懂得怎樣找機會伸伸腿,直直腰,而是硬碰硬地彎着腰聽長篇大論的罪行控訴。我居然堅持了下來,而站在後排的人,鬥到半截,就有兩個堅持不住了。只聽見「嘭嗵」一聲,人倒了下來,緊接着便是一片騷動,可鬥爭會還得繼續。當時,我對自己的體力和意志力頗為得意。鬥爭會上講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用全部注意力在作一種體力上的磨練,而且成功了。當有人對我們喊「滾吧」的時候,我拔腿就走。大家發現我突然不見了的時候,我已經跳上回家的公共汽車了。
大概是因為走得太快了,中宣部的同事還以為我出了什麼事情,急急忙忙趕到了我家。而那時,我已經坐進洗澡盆,渾身泡在一池滿滿的冷水裏了。
當時,因為天氣熱得要命,加上鬥了半天……
頭髮的故事
個人的尊嚴,大概與一個人的頭是很有關係的,而一個人的頭上,除了五官以外,就是頭髮了。如果穿一身好的衣服,沒有一頭好的頭髮,總覺得有些遺憾;買一個假髮套,如果與身份氣質不符合,也會使人倒胃口。可見頭髮確是很重要的。
文革開始,我還有一頭完整的頭髮。
有一次,學部的人到中宣部來造反。其中一個女的看見我的頭髮依然完好,於是對我大喝一聲:
「好!于光遠,你還逍遙法外!」
當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她已經上來,「咔嚓!咔嚓!」對我的頭「開刀」了。原來,這也算革命的一個項目。她的手裏早已預備好一把很大很大的剪刀,逢「牛鬼蛇神」便要「剃度」一番,然後對着你喊一通口號,再揚長而去。
我看自己的頭實在不好看,就到中宣部的理髮室請他們重新理一理,沒想到他們好像也有氣,把我的頭髮理得亂七八糟。
沒有辦法,我只好回到家裏。我夫人從外面買回一把理髮推子,把我剃成了平頭。從此以後,我的頭髮都是我夫人幫我理的,幾十年下來,倒省了一筆洗理費。後來我跟她開玩笑說:「多少年了,我該付你多少款呀?」
這事使我想起清朝有一首「流行歌曲」,不過可能有詞無調,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剃頭歌》,「歌詞」是這樣的:
聞道頭須剃,而今盡剃頭。
有頭皆須剃,不剃不成頭。
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
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
淸朝統治者實行「留髮不留頭」的專制政策,太平天國的造反者為了表示反抗,依明朝習俗留髮,所以謂之「長毛」,這在滿清統治下是要殺頭的。這也是說明頭髮的重要性的一個例子。
有意思的是,後來夏衍將這幾句話改了,用來形容發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文化大革命」的一個特點,很有新意:
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
有人皆須整,不整不成人。
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
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我把它取名叫《整人歌》。
免遭搶奪之苦
文化革命中的兩派競爭是很激烈的,搶人,是這種競爭的一個很有特色的內容。
有一天,北京對立的兩派同時各要開一個批斗大會。一個是全北京的「地派」批斗大「走資派」的一個聯合行動,屬於地派的學部的「聯隊」,是這次大會的主要組織者之一;還有一個,是屬於「天派」的學部的「總隊」,以批判學部的第四次擴大會議為由頭鬥爭走資派。為要使批鬥會開得有聲勢,被揪到會的人物的級別和知名度,是體現「革命」實力的一個重要標誌。不過,他們之間的這種競爭關係,我們這些「革命對象」事先並不知道。
大會的前兩天上午,我聽說學部哲學所要鬥我,就跟着一個前來押送的人,到學部去了。學部當時是有名的「鬥人」的機關,這次主要是鬥我,我以為總要給我點顏色看看。可是,沒想到批鬥會開得很稀鬆,精神也渙散,發言缺少內容,說話也沒有什麼力量,陪鬥的只有一個「小判官」龔育之。鬥完了,我們就回家了。過一天又通知我,哲學所還要鬥我。我告訴他們,你們別押送我了,從沙灘到建國門,走起來花的時間太多了,我自己騎自行車去吧。也許是我這人有守信用的信譽,他們也樂得輕鬆,也就同意不來押送了。我騎車去了之後,發現這一回連陪鬥的龔育之也沒有了,心中不免有幾分寂寞。鬥爭會開得比頭一天還稀鬆,我心裏犯起了嘀咕:這是怎麼回事?
開過鬥爭會後,還不讓我走,中午還要留我吃飯。吃完飯也不讓走,說是要我寫檢討,交代問題。
我被帶到一間會議室里,劉、關、張、楊(即劉導生、關山復、張友漁、楊述,當時都是學部的領導)都在,加上我,一共五個。我們一人一張桌子。一個紅衛兵蹺着「二郎腿」命令我們:
「你們寫!」
寫什麼呢?我們都不清楚。楊述便去問監視的造反派。那人一聽,勃然大怒:
「你自己的罪行你還不知道?還來問我!」
原來,我們只要動筆就行,至於寫什麼,誰也不知道。
大概是楊述提了問題,那個紅衛兵就走到他跟前看他都寫些什麼。沒想到,他寫的竟是自己和號稱「獨立王國」的北京市委進行鬥爭的光榮經歷。那人一看,又火了:
「你還有鬥爭?這不行。檢討就是檢討,不能往自己臉上貼金。」
到了晚上,還不讓我回家。說是明天另一派要鬥我,會狠狠地整我的,他們自稱有責任「保護」我。我有點着急了,於是說,出來時沒有給家裏打電話,問「可不可以打個電話回家?」「可以」,網開一面!
我被送到王府井北大街的歷史所、考古所那個地點,被安置在一個人的宿舍里。裏面的東西亂七八糟,但不久我就發現,好看的東西不少。比如像首長講話之類的東西,那時我們這樣的人都是看不到的,於是我一個人大飽眼福。
後來,我又被緊急轉移了好幾個地方,好容易挨到了天色擦黑。這時,被捕獲的其他「獵物」也一個一個地來了。來人中有張聞天、李維漢、楊獻珍、孫冶方、劉導生、關山復、張友漁……我們被安排在一個大房間裏過夜,睡統鋪,一張木板床。李維漢、楊獻珍就睡在我旁邊。天氣冷極了,穿上了大衣,上面壓了棉被,我們還凍得直發抖。
第二天早上也沒人管,只不准我們出院子的大門,我也就看了看院子裏的大字報。吃了早飯以後,我們又被押上了轎車,只知道是繼續接受批鬥,但不知道會送到哪裏去。
馬達一響,我們所有人的情緒都莫名其妙地被調動起來,有的是緊張,有的是興奮。我感到,電影中的情景出現了,我們的汽車一開動,立即,後面就有汽車跟了上來,我們加快,它們也緊追不捨,繞來繞去,最後跑到了工人體育館。我們的汽車剛剛停下,後面的汽車已「咬」住了我們的尾巴。車門開後,大家一跳下車都使勁地往體育館裏跑。我的腿腳比較靈便,三步兩步就跑進了門去。可惜張友漁動作太慢,後面車裏衝下來的人將他一把抓住。我回頭看時,我的這位「難友」雖說不上是被五馬分屍,但已被兩邊的人各持一端,「搶」開了!
最後,大概是「搶方」的人力不足,張友漁終於被奪了回來。我雖沒有幫上「難友」的忙,但還是舒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免遭搶奪之苦。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頭一天鬥我們、寫檢查都是假的,目的是把我們都壟斷起來,用以顯示他們這一派鬥爭的實力。
進到體育館屮,果然感到鬥爭的氣勢不凡。這是全北京「地派」的一次聯合行動,把當時最著名的「黑幫」都揪來了。打頭的是彭、羅、陸、楊(即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後面還有李維漢、張聞天以及一些大一點的人物。我排在差不多中間,排在我前頭的是蔣南翔,後邊的是杜潤生,我們後面還有不少人。每一個黑幫配三個押送的紅衛兵,服裝一律草灰色,人都是棒小伙子。在他們把自己分管的那個黑幫押送到位之後,三個人中,左右各一人把黑幫的手往後儘量抬起,中間的那個人使勁地把黑幫的頭往下按,這就是當時盛行的「坐噴氣式飛機」的姿勢。我在文革中坐過許多次這樣的飛機,比較起來,這是最正規的一次。這時,一個人會感到腿上與頸上的筋受力最重。
鬥爭會開始後,秩序井然,有條不紊。叫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就上去,全場這時高呼口號,烘托氣氛。等那人站定以後,便有人批判發言,發完言又是口號結尾。他完了以後,就是下一個。下一個進行時,前面的都不能走。直開到最後,五十多個人把場子都站滿了。鬥爭結束,後上來的人先退,也是口號不斷。如此下來,官越大,到得越早的,坐「噴氣式飛機」的時間越長。「問題」越輕的人受的懲罰也越小,從中也體現了一種「公平」。
當時室內溫度很高,我被押着,眼鏡、筆記本掉到了地上,前面汗水濕了一灘。但走的時候,他們把這些東西都還給了我,倒有一點一絲不苟的味道。
那一次挨鬥真累!當鬥完我,我回到海軍大院去取自行車時,幾乎騎不上去了,還是站在馬路邊的台階上,跨上車子,我才得以把車騎回家去。
後來我們了解到,被他們的對立面搶去鬥爭的人,並沒有像我們聽說的那樣被狠狠地整,還沒有我們吃的苦頭多,但我覺得,我還是不虧,因為說良心話,那差不多是我經歷的文革的無數次批鬥會中,組織得最好的一次。
選自《文革中的我》,于光遠/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