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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學生李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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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訥毛澤東江青之女,一九五九年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習,中途因病休學,直至一九六五年才畢業。四年級的時候,我是她的哲學老師。

「反革命」罪的新規定——「迫害李訥」

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五、二十六日晚上,北大在東操場接連舉行萬人大會,辯論工作組問題。那幾天,江青、陳伯達、康生多次到北大活動,暗示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授意先鋒分子反工作組。在七月二十六日的大會上,終於宣佈撤銷張承先工作組。陳伯達大講對工作組的態度是階級鬥爭問題。

江青也來強調階級鬥爭,還說:「階級鬥爭跑到我們家裏來了!」大家都很吃驚,也很納悶,階級鬥爭怎麼跑到毛主席的家裏去了?全場屏息靜氣,聽她講下去。我站在操場的邊緣,靜到聽得見草叢裏夏蟲的鳴聲。她講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毛岸青本來與一個護士關係很好,張少華(中文系學生,後以邵華名,稱作家,又是少將,還是正軍職。生子名毛新宇)把她擠走了。江青婆婆媽媽講了一堆家務事,然後說張少華是壞人,工作組重用壞人。還說張少華和她的妹妹張少林(也是中文系學生),還有她們的母親張文秋,一家子都是騙子(江青沒有說是否包括張少華的同母異父姐姐劉松林,劉是毛岸英的遺孀)。這些事怎麼構成「階級鬥爭」?她把階級鬥爭的定義搞胡塗了。

第二件,她說歷史系教師郝斌迫害他們家的寶貝女兒李訥。老師怎麼會迫害學生?她舉出的例子是他們在北京郊區搞「四清」時,郝斌派人對李訥跟蹤盯梢。

江青越說越激動,臉色發青,聲音發抖。我遠遠地望見,有人扶她坐下,遞上一杯水,好像還吃了一顆藥。

這是江青第一次在公眾場合講話。人們頗為不解:毛主席的夫人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大家竊竊私語,覺得她神經不正常。北大很多人被打成「惡毒攻擊江青同志」的「現行反革命」,根據就是這一天晚上的議論。

張少華、張少林姐妹倆連夜逃離北大,也不敢回家,在外流浪。

郝斌當時不在場。第二天一早,他被學生揪回北大,押上三十八樓前的「鬥鬼台」,蓬頭垢面,駕「噴氣式」,進行批鬥,從此列入「牛鬼蛇神」。

所謂「派人對李訥跟蹤盯梢」是怎麼回事呢?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四年,歷史系師生在順義縣天竺公社(今首都機場所在地區)搞「四清」。郝斌是一個工作組的組長,李訥是組員。李訥與郝斌在如何對待「四類分子」(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問題上發生了爭議。李訥大概聽從江青的指使,主張對「四類分子」狠批狠鬥。郝斌強調穩重。因為李訥身份特殊,再加上身體不好,郝斌關注她的安全和健康,明里暗裏派人保護。結果,扯上爭議,保護成了「迫害」。郝斌遭此飛來橫禍,吃盡苦頭。後來雖然「反革命」的帽子沒有戴穩,但他一直被排除在革命群眾之外。

命運捉弄人。粉碎四人幫以後,黨的方針是從「逍遙派」中提拔幹部。北大的逍遙派真不多,挑出一個郝斌,不斷提拔,後來當上了北大黨委副書記兼副校長。恐怕他本人從未有過當黨委副書記的抱負,歷史系的同事也不會對他有當黨委副書記的期望。郝斌因禍得福。

江青點了郝斌的名之後,確立了一條「反革命」的罪名——「迫害李訥」,北大獨有,別處所無。歷史系的教師,特別是教過李訥的,誠惶誠恐,都在回想與李訥的接觸,有無不妥之處?

給李訥的考卷打四分也是「迫害」

第二天,聶元梓在哲學系說:「迫害李訥,昨天江青同志本來要點兩個人的名,除了郝斌,另一個是誰?你們猜。」大家無從猜起,叫她「你說吧」。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是你!」聶元梓向來說話帶水份,我也並不特別在意。聽她往下說:「李訥的哲學考試,你給了她一個不好的成績,江青同志很生氣。江青同志還說:『有人說郭羅基很有才氣,我說他是修正主義苗子。』她認為你的問題比郝斌更嚴重。」

當時流行的帽子,對掌權的是「走資派」,對知識分子中的老傢伙是「反動學術權威」,對知識分子中的年輕人就是「修正主義苗子」,都是屬於打倒的對象。聶元梓繼續說:「我懇求江青同志,不能點郭羅基的名。他是老左派,鬥爭堅決。你一點他的名,陸平黑幫就高興了。」

她似乎等着我感激一番。我說:「我給李訥的考試成績打了四分,是『良好』,不是『不好』。老師給學生打分怎麼叫做『迫害』?」孫蓬一在旁邊扯扯我的衣服,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孫蓬一後來是聶元梓的副手,在北大號稱「聶孫」。文革初期,他調到中央文革當了一陣子聯絡員。事後,他對我說:「從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心裏的想法。這一次聶元梓的話沒有水份,當時我也在場,江青同志確實是這樣說的。不過,老師給學生打分,即使打錯了也不能叫『迫害』。是沒有道理!反正沒有點你的名,你就不要吭聲了。搞不好,把你的言論反映上去,又會惹出麻煩。」

李訥「公主」,生錯地方

李訥在校時,我對她的印象是不錯的。當時北大的高幹子弟眾多,有人說,如果通知開一次家長會,可以把中央委員的半數以上請來。高幹子弟中的兩個學生,口碑最好,一個是胡耀邦的兒子胡德平,另一個就是毛主席的女兒李訥。

李訥衣着樸素,有時穿的可能還是江青在延安時代的舊衣服,這樣的打扮在女學生中是少有的。李訥為人低調,沉默寡言。傳說她爸對她要求極嚴。在「三年困難」時期,北大的食堂沒有油水,李訥想回家加點油。她爸對她說:「你不要來揩我的油,到大食堂吃飯去。」平時見到李訥,她臉上總是愁雲密佈。一次下課後,她和我同路,卻是有說有笑,不失為真情少女,我見到了另一個李訥。公眾場合的李訥和私下的李訥,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有一天,一個同事請我到他家吃飯。席間,問起李訥。我說,她極力自我克制,個性是受壓抑的。我講了一個故事。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朱由檢),在李自成即將破城之際,命皇后、貴妃自縊,還揮刀砍殺自己的親生女兒——十五歲的長平公主,口中念念有詞:「可憐生在帝王家!」(長平公主沒有被砍死。後李自成命人為她療傷。農民起義領袖比皇帝富有人性。)我說:「你們聽見沒有,生在帝王之家是一種不幸。可憐的李訥公主也是生錯了地方,沒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高幹子弟大部分驕橫放肆,也有類似李訥這樣的過于謹小慎微。這都是人性的扭曲。

那時候的人都是循規蹈矩的,聽到我這個黨內的異端分子稱李訥為「公主」,很刺耳。「哎,哎,不能這樣說吧。」文革中,被人揭發,成了我的「反革命」罪狀。稱李訥為「公主」,就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為皇帝」。

我看到郝斌被牽來牽去游鬥,為他不平,也為自己慶幸,總算逃過一劫。誰知最終還是沒有能夠逃得了。

批評聶元梓遭報復

趕走工作組以後,成立了北京大學文化革命委員會(簡稱「校文革」),號稱「紅色政權」,聶元梓是主任。(除了中央文革,全國只有兩個文化革命委員會,另一個是以阮銘為主任的中宣部文革。)

一九六七年三月三日,我貼了一張批評聶元梓的大字報,題目是《新北大要整風,聶元梓第一個要整風!》,被說成「矛頭指向紅色政權」,批評聶元梓就是「砍倒毛主席樹立的紅旗」。起初,支持這張大字報的是少數,辯論了幾個月,支持者越來越多,北大分裂成兩大派:擁護校文革的叫做「新北大公社」,反對校文革的叫做「井岡山兵團」。這時,聶元梓就不客氣了,她把當初江青要點我的名,稱我是「修正主義苗子」等情,和盤托出。

大字報越說越玄,有的說我給李訥打了三分,還有的說我給了她一個不及格。歷史系的一位教師對我說:「郭兄,你迂呀,看到李訥的名字,考卷看都不用看,打個五分拉倒。反正打分又不下本錢,何必吝嗇!」原來李訥的門門五分是這麼來的。我教的這門課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他們家有一座「馬克思主義的頂峰」,挨着「頂峰」,好像得五分是理所當然的,否則似有藐視「頂峰」之嫌。得了四分,怪不得「江青同志很生氣」。

也有「井岡山」人貼出支持我的大字報:「郭羅基一身正氣,沒有媚骨。他準備把李訥的考卷貼在牆上,訴諸公議,和你們辯論。」我並沒有說要把李訥的考卷貼在牆上[2]。但這個大字報泄露了天機,大家知道我還保存着李訥的考卷。

勒令交出李訥考卷作罪證

軍宣隊進校後,一九六八年九月,搞「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文革初期,造反派在歷史系的門口貼了一副對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李訥看到後,回去向毛匯報,毛改了一個字:「池深王八多」。以後,「池深王八多」就成了北大的標籤。軍宣隊又加油添醋,說:「北大的王八多得腿碰腿。」地質地理系的一個學生名「王七一」,軍宣隊居然叫他「王八」。

我是「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先是辦「學習班」。所謂「學習班」,實際是連續的批鬥會。接着把我關起來「隔離審查」,要我交代「反革命」罪行。

第一條就是「迫害李訥」,並勒令我交出李訥的考卷。

那一年學期末,講課結束,複習一周,然後考試。李訥要求提前考試,還有一個男生也要求提前考試,都說了一些理由。我為他們另外出了一套試題。閱卷時,我認為他們兩人的水平差不多,都給了四分。我知道李訥平時學習很努力,理解能力也不錯,可能她沒有經過複習,發揮得不是很好。過了幾天,我將試卷交歷史系辦公室保存。教務員是一位老太太,我的無錫老鄉,名顧靄如。她對我說:「李訥門門功課是五分,你給了她一個四分,她很不高興。」我說:「是嗎?我來找她談談。」我自以為我同她是談得來的。李訥的試卷暫時由我保存。學生的試卷無論是由系辦公室保存,或由教師保存,都只保存三個月。我找李訥,她回家了。後來我又借調到教育部,離開了學校,一直沒談成。那份試卷不經意間三個月後也沒有銷毀。

提出「迫害李訥」問題,我為自己辯護:「我對李訥的印象不錯,不可能發生迫害。但她的考卷只值四分。老師給學生打分,即使打錯了也不能叫『迫害』。」

後面那句話是孫蓬一同情我的時候說的。這時,由於派性作怪,他也加入了整我「迫害李訥」的行列。

是不是「迫害李訥」,關鍵就在於要我交出考卷。不難想像,指着考卷,他們就可以坐實「迫害」的罪名了。哲學不像數學那樣對錯分明,他們一定胡攪蠻纏,說李訥的答案如何精彩,我的評判如何不公,可見是「迫害」。所以這份考卷決不能拿出來,但要銷毀已經晚了。文革中,如果哪家燒紙冒煙,鄰居就會檢舉:「銷毀黑材料。」如果扔到馬桶里,堵了,又成問題。我只能把它轉移出去。

要我交出李訥的考卷,我說銷毀了。他們不信,就到我家抄家。考卷沒有抄到,但又多了一條新發現的「反革命」罪行。我的家裏沒有一張毛主席像。他們說,人民群眾熱愛毛主席,到處掛毛主席像;反革命分子仇恨毛主席,所以不掛毛主席像。從反革命分子不掛毛主席像,推出不掛毛主席像就是反革命分子,邏輯上不通。文革中,只要被定為批判對象,無論怎樣批判,不顧事實,不講邏輯,都無所謂。可悲的是,我的同事都是教哲學的,居然也置邏輯於腦後。

但在這種場合同他們講邏輯是沒有力量的。我以攻為守,反咬一口,說:「你們家裏隨便掛毛主席像,讓毛主席看你們吃飯、睡覺、拉屎,這叫熱愛毛主席嗎?」他們說,聯繫到你稱李訥為「公主」,就是惡毒攻擊毛主席為「皇帝」。我說:「照你們所說,我是仇恨皇帝呀。」他們無話可說就「打態度」。反正我在歷次運動中總是「態度惡劣」,不在乎了。

反毛主席,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的第三條「反革命」罪狀,確實是反毛主席,但不能承認。

一九六七年六月八日,校文革的反對派即反聶派在五四廣場舉行群眾大會,我在會上作主題演講。演講的內容大多涉及校內的糾紛,我也力圖進行一些思想啟蒙。我認為,文化大革命的思想基礎就是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個人崇拜產生和存在的條件是人民的不覺悟。但這一切都不能明說。我已經想了很久,這次找到一個機會,以批評聶元梓為由借題發揮。

我先抬出權威:「馬克思很讚賞法國大革命時期一位革命者的說法:『偉大人物之所以看起來偉大,是因為你自己跪着。』」然後對保聶派的人們說:「你們把聶元梓看得很偉大,也是因為你們自己跪着。」我發出一個號召:「可憐的人們,站起來吧!」在北大,這句話被傳為「郭羅基的名言」。我提供了一種思維方法:是站着看人還是跪着看人?我們這個反對派,不僅反聶元梓,還有一股潛在的反文化大革命、反毛澤東思想的暗流。他們都是聰明人,聽懂了我的意思,狂熱鼓掌。

那時,為了批判劉少奇,正在放電影《清宮秘史》。影片中,奴才們見了慈禧太后就下跪,口呼:「喳!喳!喳!」從此,我們這個反對派把跪在地上看人、擁護聶元梓的那一派,稱作「喳派」,聶元梓得了一個外號「老佛爺」。其實,文化大革命中的「喳派」豈止北大擁護聶元梓的人們,真正的「老佛爺」也不是聶元梓。

文化大革命中,誰是「偉大人物」?說聶元梓是「偉大人物」,還不夠格。起初,擁護「紅色政權」的保聶派只是從派性的角度來反對我,說我「把革命群眾當奴才」。過了幾個月,他們才品出味道來,說:「郭羅基哪裏是反聶元梓,他是反毛主席!」我既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承認了,必將大禍臨頭,極不明智;否認,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對不起為我鼓掌的人們。

經過多年黨內鬥爭的歷練,我在緊要關頭尚能保持方寸不亂,批鬥會上急中生智。我說:「我當時說的明明是反聶元梓。但聽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現在你們說是反毛主席,那就是你們的一種理解。」他們的理解無疑是正確的,但我不好說。我把球踢了回去。一時冷場,他們無以應對,就空喊「頑抗到底決沒有好下場」之類。

專案組為我送「雞毛信」,銷毀考卷

我被關在南閣的一個小房間裏。那原是衛生間,後來撤去浴缸、馬桶,成了儲藏室。現在是我的囚室,只能放一張床,再也沒有活動空間了。好在還有一扇窗戶,可以欣賞來往行人。外間住着兩個看守,專案組就在樓上。我的前妻劉渝宜給我送替換衣服和伙食費,都只能交給專案組。她不知道我被關在哪裏,我倒是能從窗戶里看到她走進南閣。

幾個月之間,每次總是審問兩個問題:「李訥的考卷到哪裏去了?」「交代你議論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言論。」

我對抄家早有防備,作了一番處理。章太炎逃亡時,包袱里只有手稿,別無一物。世人咸笑其痴。輪到我搜索家室時,才覺得章太炎不痴,想來想去確實只有手稿是重要的。我把它放在一個旅行包里,還有來往書信(心想假如我當「反革命」,不要連累別人),再加李訥的考卷。這個旅行包寄存在西苑中直機關即中共中央調查部的一個朋友家。那裏是所謂「保密單位」,本來比較平靜,後來也鬧起來,而且捲入北京的天派、地派。

我擔心,如果他們那裏的天派搞到了李訥的考卷,就會送交北大。我想通知劉渝宜將考卷銷毀。可是誰能為我通風報信?我處在禁錮的牢籠之中,唯一的通道是專案組,只能通過他們的手來傳遞信息。我使出當年做地下工作的渾身解數,想了幾天,想出辦法來了。我將一副棉手套故意弄破,交專案組,說:「讓我愛人補一補,補好後送來。」棉手套的夾層里藏一紙條,她伸手進去就會感覺有異物。紙條上寫:「到西苑取回旅行包。途中找出考卷,撕碎,扔在河溝里。」過了一個星期,渝宜將補好的棉手套送到專案組交給我,還有一瓶炒麵。我知道炒麵里一定有名堂。果然,掏出一小紙片,上面有三個字:「完成了」。

專案組為我送了「雞毛信」,他們當了義務交通員還不知道。以後提到考卷,我意味深長地說:「銷毀了,千真萬確,肯定無疑!」

與專案組鬥法

文化大革命中,追查「議論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是整人的殺手鐧。當時有一個《公安六條》,第二條規定:「惡毒攻擊」毛主席和林副主席都是「現行反革命」,簡稱「惡攻罪」。執行起來,非但「惡攻」毛主席、林副主席有罪,而且擴大到包括江青、陳伯達、康生等在內的「無產階級司令部」;非但「攻擊」有罪,連「議論」也有罪。憑日記、書信以及關起門來的議論等等,就可以定為「反革命」,不是坐牢就是殺頭。

歷次運動都是自證其罪。文化大革命中的「反革命」,大部分也是自己「交代」出來的。一方面是可惡的專案人員進行逼供、誘供、套供,另一方面是被審查人員的天真,輕信什麼「坦白從寬」。結果正是根據「坦白」來定案。

專案人員對我說:「根據你的思想,不可能對無產階級司令部沒有看法。」這些人都有陰暗心理。他們知道,人們對這樣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不可能沒有看法,連他們自己也不可能沒有看法,千方百計讓你講出來,給你定罪。

我說:「即使我有思想,沒有言論;是言論,也不是行動。你們總是憑言論定罪。你們要我交代思想,一講就成為言論。是不是引誘我犯錯誤?」我在文革中對思想、言論、行動的關係有切身體會,所以後來才能寫成文章。

我不否認我有「思想」,就是不講,爾奈我何?

他們對我說:「我們已經掌握你的材料了,就看你交代不交代。」然後就來「講政策」:不交代,對自己、對家人會有什麼樣的嚴重後果;交代了,可以「給出路」等等。我知道,這是一種詐唬的手段。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交代。就照你們掌握的材料處理好了。」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們對我說,你的同夥化學系某某人交代了,也揭發你了,你不交代問題就嚴重了。這也是專案人員常用的詐唬手段。如果從我這裏擠出三言兩語,又可以去詐唬某某人:「郭羅基揭發你了。」來回詐唬,誘發不實之詞,成了假交代、假揭發。我回答他們:某某人交代是他的事情。是否符合事實我不知道。儘管他揭發我,我沒有什麼可以揭發他。

我對張志新的心情太能理解了

掩飾自己,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是很痛苦的。有時,我也有像張志新那樣的正義衝動:「你們說我是『反革命』,好,我就來交代。我願意和你們辯論,到底誰是革命誰是反革命?」渝宜了解我的心情,常勸誡我:「你要沉住氣,將來有你講話的時候,不要為了一時的痛快,不顧後果。」就是為了將來有講話的時候,我才忍受暫時的屈辱。

張志新光明磊落講出自己思想,結果在「反革命」的泥潭裏越陷越深,從有期徒刑到無期徒刑直到死刑。我對張志新的心情太能理解了。一九七九年發表《誰之罪?》之後,常有人問我:「你這篇文章是怎麼寫出來的?」我說:「這是我醞釀了十年才寫出來的。」

專案人員不僅要我交代自己的「議論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言論,還說我是井岡山兵團「議論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總後台。

最早進駐北大的軍宣隊是六十三軍(四五八七部隊)派出的,負責人劉信是該軍政治部副主任。他帶來的政治部宣傳處的一位副處長楊順德,是他抓「反革命」的得力助手。這位楊處長是個獐頭鼠目的「武大郎」。他找我談話,說:「你們井岡山兵團有四十多個反革命小集團,每條線都通到你這裏。你們的大印,我們都拿到了……」要我交代與「四十多個反革命小集團」的「聯絡圖」。

我一聽,差一點笑出聲來。這是「土八路」辦案,以為「反革命小集」必有「大印」。拿到「大印」,顯然是謊言。

井岡山兵團中有「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青年共產主義學會」、「馬列著作學習小組」等的小團體。後來弄清楚,凡是「毛主席著作學習小組」,都是擁護毛、堅持文革的正統派;凡是「馬列著作學習小組」都是「議論無產階級司令部」、懷疑文化大革命的異端分子。這些「馬列著作學習小組」常常向我請教理論問題,還到我家借閱書刊。在軍宣隊的高壓之下,不少人把我牽扯出來,所以我成了「總後台」。事後,井岡山兵團的人們笑稱我是「總後」。

我被關了四個多月之後,忽一日,南閣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好像出了什麼事。專案組對我說:「回家吧。」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回哪個家?」

「回你自己的家。」

「隔離審查不是還沒有做結論嗎?我怎麼能回家?」

「軍宣隊犯錯誤了,誰給你做結論?」

回家後才知道,在這四個多月里,北大出了大問題。住「牛棚」的和像我這樣單獨關禁閉的達九百多人,超過當時在校人數的百分之十。自殺的接二連三,每有自殺,就刷一條大標語:「×××畏罪自殺,死有餘辜!」人死了也不放過。這樣的大標語,人們數了四十多條。直到翦伯贊夫婦自殺,驚動了上面,派人到北大調查,發現「清理階級隊伍擴大化」。一九六九年三月,八三四一部隊(中央警衛團)進校,取代四五八七部隊。從此,北大號稱「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抓的點」。

我確實是他們要抓的「反革命」,這一次混在九百多人的「擴大化」隊伍里溜號了。但第二年,開展「一打三反」運動,揪「五一六」,我又成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我在北大是老「運動員」。一九八二年離開北大的時候,得了一個群眾評語:「打而不倒,批而不臭。」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共識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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