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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帝國崩塌,是皇帝的問題,還是官僚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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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1644年)舊曆三月十二日,李自成大軍逼近北京西北100多公里的軍事重鎮宣府,巡撫朱之馮開會,號召誓死守城。而城中哄傳李自成免徭役、不殺人,全城喜氣洋洋,張燈結綵,點上香準備迎接。鎮守太監杜勛打算帶人去30里外歡迎李自成。朱之馮痛斥這位皇上的特派員沒良心,杜太監嘻嘻一笑,兀自領着人走了。

任何人聽了都會感到這是搜刮百姓;同時他還點出了一連串兵馬的數字,任何人聽了都會明白練兵毫無成績。搜颳了巨量的銀子,卻沒有練出兵來.這究竟應該算聚斂還應該算練兵,已經不言自明了。

後邊的話還長。總之是蔣德璟頂嘴,皇上震怒,蔣德璟又為自己申辯,諸位大臣替他講情。最後財政部長主動站了出來,說本部門的工作沒有做好,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皇上聽了這話,火氣才消了一點。

這位蔣閣老是福建人,說話口音重,不擅長爭辯,但是文章典雅,極其博學。蔣德璟回家後便給皇上寫了一份奏疏,進一步解釋自己的思想。奏疏的大意是:現在地方官以各種名義徵稅,追討拷打,鬧得百姓困苦,遇到賊反而歡迎,甚至賊沒有到就先去歡迎了。結果,兵沒有練出來,民已經喪失了,最後餉還是征不上來。因此我想追究倡議練餉者的責任。我這樣做很冒昧,我又傻又直,罪該萬死。隨後引罪辭職。

請注意這幾句話。蔣德璟向皇帝描繪了一種反向的關係:你不是想加餉平賊麼?偏偏你籌餉的規模和努力越大,百姓迎「賊」就越踴躍,「賊」也就越多。百姓投了賊,餉更沒處征了。這意味着一個空頭政策換來了更多的敵人和稅基的永久消失。為了表達這個意思,內閣最博學的蔣閣老惹怒了皇上,並且引罪辭職。

崇禎很要面子,心裏卻不糊塗。與這種矛盾的心理一致,他容許蔣德璟辭了官,但不久也取消了練餉。清朝的史學家趙翼推測崇禎罷練餉的心理,說了一句很簡明的話:「蓋帝亦知民窮財盡,困於催科,益起而為盜賊,故罷之也。」用現代漢語更簡明地表達,就是:皇帝也知道徵稅越多盜賊越多。

說到這裏,我們清楚地看到皇上轉了一個彎。皇上的思維原來似乎是直線的,他想多斂錢,多練兵,從而消滅反叛者。在斂第一個、第二個、甚至第七八個100萬的時候,這種思維似乎還對頭,銀子多了,兵也多了,叛亂也開始平息了。但是這條路越往前走越不對勁。斂錢斂到第十幾個100萬的時候,老百姓加入叛亂隊伍的速度和規模陡然上升。皇上新斂到的那些軍費,新增加的兵力,還不足以鎮壓新製造的叛亂。如此描述這個轉彎,帶了點現代邊際分析的味道,明朝人確實沒有如此清晰地講出來。不過他們顯然意識到面前存在一個致命的拐彎。這個死彎在我們2000多年帝國的歷史上反覆出現,要過無數人的性命,現在又來要崇禎的命了。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U形山谷,從側面看,崇禎率領着官府的大隊人馬一路壓將下去,擠壓出更多的錢糧和兵員,鎮壓各地的叛亂,並且取得了一些成績。不過越往後越費勁,最後他撞到了谷底。這時候,他的努力便造成了完全相反的後果。沉重的賦稅壓垮了更多的農民,逼出了更多的土匪和造反者,叛亂的規模和強度反而開始上升了。

總而言之,徵稅的壓力越大,反叛的規模越大。帝國新增的暴力敵不過新生的反叛暴力。全國形勢到了這種地步,崇禎便走投無路了。在我看來,崇禎和明朝就是被這個U形彎勒死的,故稱其為崇禎死彎。

李自成:谷底的硬石

在不同的地區,對不同的社會集團來說,崇禎死彎的谷底是在不同的時刻出現的。陝西是明末最早露出谷底的地方。至於確切時間,如果以推翻明朝的核心人物李自成的反叛為標誌,這個谷底出現在崇禎三年(1630年)夏季的一天。在那天,一路壓榨下來的官府,碰上了李自成這塊硬石頭。

關於發生在這一天的故事,我看到過三種說法。其中與政府催糧派款聯繫最為直接的說法,出自毛奇齡的《後鑒錄》卷五。毛奇齡是《明史·流寇傳》的撰寫人,算得權威人物了。他說「自成……相推為里長」。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李自成被村民推選為行政村的村長。明末徵收稅費的途徑和現在差不多,也是通過村幹部進行的。錢糧交不齊,拿村幹部是問。毛奇齡說:「值催科急,縣官笞臂,枷於市。」明朝有一套固定的催糧派款的辦法,這裏記載的「笞」——打板子,「枷」——戴上木枷在大街上示眾,都是「催科」的常規程序。按照這種程序,逾期未完稅的,每隔五天十天便要打一頓或者枷上示眾一回,直到你完成政府分派的交納任務為止。如果李自成在村子裏收不齊錢糧,自己又賠不起,只好逃到一個政府逮不着的地方去。李自成正是如此。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摘自《潛規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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