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有個叫李植的教授，據他說自己是「一個從來不遵守北京大學門衛制度的教師」，更確切地說，是從2008年開始的，因為北京奧運會之前，北大是完全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進。
那時候這位老李經常被保安盤問，但他每次都拒絕出示證件，他認為出入大學校園天經地義，用不着什麼證件。當然他的態度相當好，有時候甚至靜候警察叔叔的到來。
圖源網絡
我覺得他是用一種平靜而悠閒的心境去保持心中那份堅守，他那時候肯定不是着急去上課。當年我的老師騎個破自行車，在新街口車把不聽使喚，拐了個死彎，摔了個大馬趴，把褲子都摔破了，一瘸一拐進了教室，連聲說抱歉抱歉，摔了一跤，遲到了。李植肯定不是這種情況，他是用時間來換取權利。不着急，好事多磨。
漸漸保安也知道他是哪號人了，問歸問，他還能進得去。
但是後來不行了，後來校門安了閘機，又有了刷臉，機器只看臉。他老先生呢，刷臉的認證是辦了，機器認識他那張老臉，可是他進門的時候，偏偏猶抱琵琶，拿個書包半遮面。
機器不為所動，他老先生呢，一蹁腿就過去了，估計小時候沒少玩「跳山羊」遊戲。
這機器還不行，以後的機器一定可以阻擋他「跳山羊」：在他跳的時候，閘機可以自動升高，確保攔住他那並不高大的身軀。
保安為了彌補機器的缺陷，必須給機器打工，就追。但是保安的長跑能力還比不上這個年紀一大把的教授，一轉彎他沒影了。最後騎上嶄新的自行車，終於趕來了，一見到他，就衝着對講機呼叫：找到了！
看了工作證，得知此人安全，再衝着對講機呼叫：安全，一切正常。
可是下課後出校門，仍然要刷臉。教授說我要出去，保安說怎麼進來，怎麼出去。那正對，他仍然採取老姿勢，跨欄運動，動作並不瀟灑，笨拙的一蹁腿。
站着進來，躺着出去，那是《保密局的槍聲》裏的台詞，很經典。
《保密局的槍聲》劇照圖源網絡
教授像個孩子一樣頑皮，其實是在呼籲，這種門衛制度給師生造成了極大不便，保安也辛苦，這種嚴防死守的模式不適合大學。他希望保安「應當更關注校內公共場所」。
想想有幾年沒進大學校園了？好像時間並不長，又好像隔世一般。
2017年我經常進入山東大學，一進校門，一群筆挺的楊樹，山大人叫它小樹林，的確顯得很有朝氣，讓人想起那首老歌「校園裏有一排年輕的白楊」，當年我們都會唱，後來聽說是中國傳媒大學的校歌。
山大再往裏走，沒太多可看的，現在的校園都差不多，擁擠，樓多，沒辦法，地方小，只能找地方蓋高樓。有一個地方堪稱最獨特的景觀：開水房外，遠近高低，擺了幾百隻五顏六色的開水壺，那個青春靚麗！
梅貽琦說，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我說，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一茬一茬的學生也！
我在這個校園裏，邊閒逛邊構思我的《品讀蘇東坡》，章節怎麼劃分，前後如何銜接，連最後的結尾與開頭呼應，都是山大給我的靈感。
後來的記憶就模糊了，因為我再沒進過大學校園。
今年夏天遇到兩件事，才意識到大學如今是給陌生人閉門羹吃的。
圖源網絡
一件事，是我妹妹，拿着一個老版的北大校友卡，要進學校，結果保安說，校友卡升級了，您這個得升級。那如何升級呢？保安也不知道，好像得找校友會。可是暑假期間，找誰去？
最後她相當沮喪地回來了。
另一件事，是我本人。暑假中，一些老同學從外地來，事先我們商量好了，回學校看看。我們知道，現在要報備，先要在校友錄APP登記，然後再填訪客信息，幾個靈巧的同學很快過關，我們幾個笨的，第一關就是校友錄，都沒有通過！
結果正趕上那次大雨，就是涿州那次，上午外地同學趕緊逃離，沒時間去學校了。我們在雨中的車上，隔牆看了看當年的宿舍樓，那樓已經相當斑駁，當年可是新的。
大家也沒覺得有多遺憾，因為有一半人進不去，興致本來就衰減了。我們甚至酸溜溜地說，時間長了，感情也就淡了，隨他們關着門好了。再以後我們大概就想不起來母校了。
大學門禁如此之嚴，大概是擔心安全問題。可是短短几年前，我隨意進出山大，那校園第一沒見人多，第二沒見亂象，難道現在情況不同了？
我看恐怕情況並沒有什麼不同，而是把門人的心理發生了變化。
唯一沒有發生變化的是李植教授。
我想起王小波筆下《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同伴們全都循規蹈矩地度過「豬生」，比如被劁掉，從此無欲無求，吃得很肥胖；或者生了很多小豬，從此再也沒有片刻自己的時光；或者被當成種豬，任務就是配種，也很辛苦。可是這隻特立獨行的豬，他沒有被劁，也拒絕成為種豬，他無視設定的規則，我行我素，衝破限制，他甚至可以自由戀愛，到外面去找漂亮的母豬，或者爬到房頂上去曬太陽。
這位李植真的很有特立獨行的意思。北大門戶里刷臉授權，寫的「人臉採集」，教授說北京大學採集人臉幹什麼，「是給生物系還是給食堂？做人皮面具還是……？」趕緊改成「人臉圖像採集」。
讀書人的精神世界大致差不多，比如王小波，借一隻豬給自己打氣；比如李植，用頑皮的跳山羊，用幽默的咬文嚼字，來表達他對生活的嚴肅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