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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劍:從民族主義走向國家主義 【長文慎入】

—中國新左派的政治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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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本文是《世紀批判三書》第一部《世紀的歧路——左翼共同體批判》上卷第三章第七節,亦是關於中國新左派批判的收官之作。中國新左派看上去幾乎都是民族主義者,他們闡述的中國現代性理論、帝國理論、天下理論、革命理論和普遍性理論,均具有深刻的民族主義動機,試圖把中國的特殊敘事塑造為關於世界的普遍敘事。本文從五個方面展開論述,最終證明,中國新左派的民族主義實際上是國家主義,他們的政治歸宿是淪為國家主義的附庸。本文27000餘字,系作者今年推出的第二篇重要文章,敬請各界讀者批評指正。

目錄

一、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

二、儒家視野中的「民族主義問題」

三、「後帝國」時代的民族國家問題

四、從普世主義走向民族主義

五、從民族主義走向國家主義

一、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

工人沒有祖國,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首次對無產階級作出的一個普遍性身份認證。在他們看來,儘管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治,上升為民族的領導階級,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但是,「隨着資產階級的發展,隨着貿易自由的實現和世界市場的建立,隨着工業生產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活條件的趨於一致,各國人民之間的民族分隔和對立日益消失。」無產階級的統治將進一步加快民族的消亡,「聯合的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的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首要條件之一。」「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一消失,民族之間的敵對關係就會隨之消失。」【1】因此,無產階級既不是民族主義者,也不是國家主義者,而是國際主義者。按照雷蒙·阿隆的理解,馬克思作為無產階級的理論先知,賦予了這個階級以「天選階級」的身份——承擔着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最終要徹底消滅階級、民族和國家,用共產主義(國際主義)實現人類的終極解放。

在馬克思所描繪的國際共產主義的宏偉藍圖中,「階級主義」話語是無產階級唯一需要掌握的鬥爭語言,而「民族主義」話語因為涵蓋或抹消了民族內部的階級鬥爭關係,始終被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置於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範圍之中。對於沒有祖國的無產階級來說,向他們宣揚一種不分階級的民族意識,無異於在宣揚一種超階級意識,這是有礙於他們階級意識的生長。馬克思始終是把「民族問題」置於階級關係中進行研究,把「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視為是民族的最後階段,世界各國在資本主義開拓出來的工業和貿易的歷史進程中,最終形成統一的民族階級利益和統一的民族。【2】無產階級成了民族的統一代表,它在革命中建立起來的「統一的政府」取消了祖國,同時也就取消了民族。

馬克思在理論上宣佈取消了「民族問題」,但實際上「民族問題」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長期存在,「民族問題」與「民主問題」成為馬克思主義內部裂變的兩大問題。「奧地利的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奧托·鮑威爾在1907年撰寫和發表的《民族問題和社會民主黨》一書,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首次將「民族問題」置於「階級問題」之上,他認為在「一個偉大的民族鬥爭的時代」,科學需要對民族的本質進行深入研究,民族的客觀存在是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民族鬥爭和階級鬥爭應該同時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組成部分,而民族自決則應該成為奧地利社會民主黨的核心訴求。他強調指出,「社會主義的民族原則」不是為了取消民族而是承認民族存在的合法性:

「由於社會主義生產方式而產生的人的改變必然導致人類劃分為民族共同體。國際分工必然導致民族共同體統一成一個更高層次的新的社會結構。所有民族都為共同駕馭自然界而聯合起來,但整體又被劃分成有資格獨立發展和自由享受本民族文化的民族共同體——這就是社會主義的民族原則。」【3】

把民族原則確立為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把社會主義的勝利不是視為民族的消亡而是視為民族共同體的實現,鮑威爾由此重新規劃了奧地利社會民主黨的政治任務:要求把奧地利建設成一個「各民族民主聯盟的國家」——組成以民族為界限的自治團體,每個團體的立法和行政均由根據普遍、直接和平等的選舉權選出的民族議院管理;屬於同一民族的各自治區域組成單一的民族聯盟,該聯盟完全按自治原則來處理本民族的事務;每個自治區域內的少數民族應組成為公法團體,這些團體完全按自治原則來進行管理。【4】可見,鮑威爾致力於在社會民主黨的綱領中解決的「民族問題」,既是要解決民族自決問題,也是要解決民族自治問題,「民族」和「民主」成為高度相關的問題。

鮑威爾對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重大突破,在第二國際內部代表着一股「修正主義」思潮,他實際上是步伯恩斯坦後塵,向馬克思的階級鬥爭理論和暴力革命理論發起挑戰,這在列寧斯大林看來當然是對馬克思主義的重大背叛而不能容忍。斯大林發表于于1913年的《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文,被列寧譽為是黨內「首屈一指」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文獻」,這篇文章主要針對的就是鮑威爾掀起的「民族主義」浪潮,認為「民族主義的浪潮日益洶湧而來,大有席捲工人群眾之勢。解放運動愈趨低落,民族主義的花朵就愈加怒放。」俄國布爾什維克政黨的重大使命,就是「用久經考驗的國際主義武器,用統一而不可分的階級鬥爭去對抗民族主義。」【5】正是基於階級鬥爭史觀,斯大林承認民族的存在,認為「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6】但他始終認為工人運動不能按照「民族」的原則而只能按照「階級」的原則來進行:「工人如按民族來組織,就會局限在民族的小圈子裏,彼此被組織上的壁壘隔離開來。這樣,所強調的就不是工人彼此共同之點,而是他們彼此不同之點。」【7】在斯大林的心目中,為了把工人階級塑造成一個「統一而完整的整體」,進而將這個集體結合成「統一的黨」,必須根據「跨民族的原則」來進行組織,而「民族的組織形式是培養民族狹隘性和民族保守性的學校」。斯大林對「民族問題」的理解,實質是以階級觀來反對民族觀,強調各民族之間無產階級的統一性是解決民族問題的一個必要條件。

霍布斯鮑姆在《民族和民族主義》一書中曾經認為,1914年之前的半個世紀裏民族主義運動與社會主義運動之間構成了一種緊張關係,兩者水火不相容,爭得你死我活;但是,到了1914年第一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春秋書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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