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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記憶之鬥碗乾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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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年也是庚子年,千村萬落生荊杞。罕見的天災人禍,帶來了嚴重的糧食饑荒。

母親那時候在城區東岸的四中教書,我們跟着父親住在城裏的府街小學。父母經常要帶學生下鄉勞動,就把兩歲的弟弟放在了四中托兒所。

托兒所就在我們曾經住過的范莊,帶孩子的阿姨是一些沒有工作的教師家屬。范莊是民國時期樂山駐軍范師長的府邸,面朝岷江,背靠青山,天樓地枕,院落寬敞,前院有高大的柿子樹,後院有雛菊臘梅紅梅,一年四季花開不斷。

父母工作很忙,除了教學,還有上面安排的政治學習。每到周六,接弟弟回家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其實接弟弟很輕鬆,到半邊街乘船過河,到達任家垻地界,沿着岷江往上遊走,穿過兩三片菜地,走上公路,范莊就遙遙在望了。范莊的旁邊有一條從碧山湖流出的小溪,溪邊有蔥蘢繁密的竹林,竹林前面是開闊的菜地。每次走下公路,還沒有穿過菜地,小弟就已經在堂屋的門檻上張望了。看到我的身影,他便雀躍着朝我飛奔而來,拉着我頭也不回地直奔渡口。

回到家裏,正是母親做飯的時候,見母親在爐邊忙碌,小弟必定高喊:媽媽,鬥碗,乾飯!母親心痛,轉身抱抱他,無論菜板上有點什麼吃的,趕快拈起來放到他嘴裏,摸摸他的頭說:「媽媽曉得的了,鬥碗、乾飯。乖,去玩吧。」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年月,糧食定量供應,每人每月也就十八九斤糧食,其中還包含了玉米、紅苕之類的粗糧,幾乎沒有副食品。國家提倡瓜菜代,可是哪裏有瓜菜?「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田邊地頭,能吃的都刨乾淨了,茅橋清平那些地方,飢餓的人們甚至吃起了觀音土。地上不生,天上不掉的,眼前只有少得可憐的食材,母親怎麼拿的出鬥碗乾飯?但是不管吃什麼,母親一定會先給他盛上一碗最多的,再來給其他人作分配。

2

最惱火的是第二天送他回去。如果給他說回托兒所,他是決意不走的。

哄着出了門,走過高北門,看到熟悉的街道,他就明白了。於是哭哭啼啼,賴着不走路,一會兒要我背他,一會兒要拉着我往回走,使盡渾身解數,就是不去托兒所。

出府街小學大門,是從前的府堂,人們俗稱府堂上。府堂前面有一個用青石板鋪成的垻子,垻子裏屹立一對高大的石獅,石獅威武雄壯,訴說着府衙昔日的威嚴。守護石獅的是幾棵高大的銀杏樹,秋冬之交,滿目金黃。這垻子連接着府署巷的兩頭,府署巷到府街口之間,有一座小小的山頭,叫龍頭山。府署巷將這山頭從中劈開,一邊是樂山軍分區,一邊是府街小學。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子如橋樑般將兩邊連接起來,房子的下面自然形成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走廊。

常常有鄉下得了浮腫病的人,要想進城討飯吃,晚上就棲息在這木樓下面。有些人睡熟後,就再也沒有醒來。那些死去的人臉色蠟黃,腿腳浮腫,身體裏滲出一灘灘黃水,引得無數蚊蠅盤旋不去。府署巷是我們回家的必經之路,我們常常在那兒遇到死人,常常是閉了眼睛,壓抑着心中的恐懼,趕快跑過。

小弟老是不走,我只得跟他攤牌:不去托兒所就沒有飯吃,沒有飯吃就會餓死,和倒在府堂上的那些人一樣,只有餵蒼蠅。這樣一說,即使十二萬分的不情願,他也只有懶懶地拉着我的手,繼續往托兒所去了。這話回回管用,可憐小弟才兩歲多一點,他那稚嫩的思維,就已經能夠區分飢餓和死亡的厲害關係了。

3

一個周末,因為高年級的學生要去支農,我們早早放了學,中午我便去接小弟。到了范莊,小朋友們正排着隊等着盛飯,小弟端着一個小小的搪瓷碗,阿姨給他舀了一勺半干不稀的飯,裏面有一些綠色的菜葉,剛好半碗。抬眼看見我站在堂屋門邊,又用勺子尖尖颳了一點到他碗裏,這一點點讓小弟喜形於色,端着碗走到我身邊,坐在門檻上,美滋滋地享用起來。

踏上回家的路,小弟似乎格外興奮。穿過剛收穫的菜地,走上公路,他鬆開了一直拉着我的手,左右望了望,確信周圍沒有人了,才神秘兮兮地說:「大姐,我有東西要請你吃。」只見他掀開白色的圍裙,撩開棉襖,歪着身子在褲兜裏面搜索,終於掏出一樣東西。當他張開那凍得紅紅的小手時,我驚呆了,他手心裏竟然握着半截紅蘿蔔。那紅蘿蔔不知被他的小手撫摸了多少次,已經很光滑了,還帶着他的體溫,暖暖的。

他告訴我,前幾天托兒所門前地里收紅蘿蔔,小朋友們都去地里撿,好不容易撿了兩個半截的,他吃了一個,就把這個給我留着。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每天都在忍受着飢餓,盼望着鬥碗乾飯,那半截紅蘿蔔在他兜里揣了三天,居然還給我留着!時隔多年,那半截紅蘿蔔清甜的味道,成為我終生難忘的記憶。

4

終於有一天,小弟鬥碗乾飯的願望得到了滿足。

1961年秋日的一個周末,父親的兩個學生來看他。他們提着一袋5斤重的米和兩斤蘿蔔乾,一進屋就高聲武氣的說:「何老師,今天我們闊氣一下,把這米全煮了,讓師娘和弟妹們吃頓飽飯!」

兩位學生哥哥是父親在府街小學教的第一批畢業生。畢業後,他們沒有升學,在市場倒騰票證,買賣糧票、布票、油票,賺了一點小錢。學生時代雖然出身不好,人又調皮,父親對他們卻從來沒有另眼相待,總是循循善誘,曉以利弊。如今人在江湖,感念老師當初一片苦心教誨,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糧食,就提到老師家裏來了。

那年月,走遍樂山城,幾乎沒有一個菜市場。一切都憑票供應,大家都吃伙食團,票證也就交公了。每到星期天,母親就為一家人的飲食犯愁,這天,學生哥哥的到來出人意料,令人喜出望外。透過那一袋白米和蘿蔔乾,滿滿一甑子米飯仿佛已經擺在了面前,散發出不可抵擋的濃香。小弟圍着口袋轉來轉去,我們姊妹也盯着那袋白米看了又看。

母親掂了掂口袋,思忖着要不要把這些米都煮了,父親看看我們幾個,眼珠子都落在米袋子上了,大手一揮,毅然決然說:全煮了,今天大家吃頓飽飯!

「遲遲朝日上,炊煙出林梢。」那天,我們家的爐子也飄出了久違的炊煙,整天叫喊着「鬥碗、乾飯」的小弟,第一次端起了真正的鬥碗乾飯。

雖然沒有一滴油,菜也只有蘿蔔乾,母親卻把這餐飯做到了極致。幾十年過去了,這一桌飯菜還在我的記憶里散發着誘人的芳香: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碗「堆尖尖」的白米飯,吃完了還可以再盛;桌子中間擺放着一大盆用米湯煮的蘿蔔乾,湯汁濃稠,熱氣騰騰,飄蕩出蘿蔔的清香。不知母親想了什麼辦法,桌上竟然還有幾碟紅紅的辣椒面,拌着白色的鹽和綠色的蔥花!

整整五斤大米,蒸出來尖尖一甑子米飯。我們四個孩子,兩個少年,兩個大人,就着蘿蔔乾蘸辣椒麵,風捲殘雲一般,竟然吃得乾乾淨淨!湯足飯飽以後,看着彼此緋紅的臉龐,都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不久,就聽說那兩個學生哥哥被抓去勞教了,罪名是投機倒把。

幾十年過去了,這一餐飯還在我心中難以忘記,時時浮現於腦海。我常常問自己:我們這代人經歷的苦難,還會重現嗎?

2020-07-17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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