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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卻已跟父母無話可說

《山河故人》劇照

 

在一種普遍印象中,都市和所有綻放生命力的詞聯繫在一起,夢想、青春、活力;而縣城,則勾連起貧瘠的產業結構、單調無趣的生活和黏膩糾纏的人際關係。

被離開,曾是縣城的宿命。但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在回到縣城。

陳浩森就是其中之一。

在本可以離開的這批人中,陳浩森顯然是更具優勢的。他出生在陝西省咸陽市西北部的縣城裏,和所有駐紮在關中平原上的縣城一樣,這裏也到處是黃山,到處是黃土。

他的父母都在體制內工作,和縣城的其他人相比,在事業單位工作的人更加重視子女學習成績,也正因為如此,陳浩森自小就成績很好。

2015年,陳浩森考上了西安理工大學,這在一本率不足15%的縣城,算非常好的成績。擁有相對優渥的家境、不錯的學歷,對陳浩森來說,離開縣城、在大城市紮根應該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選擇。

但上完大學後,陳浩森主動選擇報考老家縣城的公務員,這是曾經的他沒想到的。

大學

上大學前,陳浩森對都市是有絕對嚮往的。

在縣城,不論是老師還是父母,都在告訴陳浩森,考不上大學,是沒有出息的,這是一種集體共識。

孫玉也有同感。

和陳浩森在同一個縣城出生、長大的孫玉,父母也同樣在體制內工作。初中畢業時,孫玉報考了咸陽某重點中學。這在陝西縣城是非常普遍的情況,各縣區的比較好的學生大多會在初中畢業後去咸陽、西安這些教育資源更優厚的地方就讀。

去到這些地方念書的縣城孩子普遍要比留在縣城的孩子考得好,2016年,孫玉考入了某財經類重點院校。

那是孫玉自覺得人生到目前為止最開心、最重要的時段。在上大學前,孫玉是無暇思考個性的。校服、考試,一切都有標準答案,或許是對這種標準答案的厭棄,上了大學後,孫玉嘗試了許多自己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東西:加入社團、參加歌手大賽、燙頭、打唇釘、穿彩色的衣服。這是真實的他,孫玉喜歡這樣的自己。

在都市、在大學裏,孫玉完成了對自我的認知。

和孫玉不同,上了大學後,陳浩森對都市的嚮往消失了。

2012年,縣裏開通了綠皮火車。從前去西安只能坐黑車或者大巴,去一次要花費60元,再就是自駕,火車開通後,每次去西安只需要17.5元,沒有身份證,拿着戶口本也能乘坐。

陳浩森經常和朋友在周末的時候坐綠皮火車去西安玩。早上去,晚上再坐回來。

雖然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只是在街頭閒逛。有時候也會找個麥當勞待一個下午,但即便什麼都不做,陳浩森和朋友都會覺得很新奇。

上了大學後,陳浩森能夠更長久地停留在西安,但他卻很少出去玩了。在剛上大學的一年裏,除了上課,大部分時候陳浩森都窩在宿舍里打遊戲,偶爾有同在西安上學的縣城朋友來學校找他玩,他們一般也是吃個飯,然後找個飲品店坐着玩手機遊戲。

陳浩森覺得上大學很沒意思,他好像對什麼東西都提不起興趣。

比如做小組作業,為了省事,陳浩森一般只跟舍友一起,從來不會為了做小組作業或者要參加什麼活動去主動拓展交際範圍,一般是舍友怎麼說,陳浩森就怎麼做。他偶爾也會提一些意見,被採納了,沒什麼,沒採納,也無所謂。

大學的生活不僅讓陳浩森沒有絲毫獲得感,還讓陳浩森產生了失去感。

在縣城的時候,陳浩森幾乎不用怎麼努力就可以成為焦點,叔叔阿姨的焦點、老師關照的對象、同學的假想敵,上了大學之後,每個人都在做自己,但是,沒有人在意陳浩森是誰。

都市無法讓陳浩森產生歸屬感,但縣城可以。

大約從大二的寒假開始,陳浩森和幾個高中朋友變得越來越親密,說高中朋友其實也並不準確,因為他們幾乎從幼兒園開始,就在一起玩了。

但這種親密感與小時候並不相同。小時候的親密感是對玩伴的好感,長大後的親密感則源於大家價值觀的趨同。

他們對大學生活幾乎有着完全相同的感知,覺得無聊、無趣,不論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對都市的嚮往,仿佛從上了大學的那一天開始,就幻滅了。

他們都在西安上學,因此除了寒假回到縣城會頻繁的聚集,大學周末,他們也經常會相約爬山、去外地旅遊。跟這些朋友的相處,成了陳浩森在大二後幾乎全部的樂趣來源。

與此同時,他們還有相同的人生規劃,陳浩森和朋友們都一致認為,畢業後要回到縣城。

這對孫玉來說,是絕對排斥的。雖然孫玉的父母多次勸說他考公務員,說自己同事的孩子中有很多都考回來了,但孫玉不為所動,縣城無法接納孫玉的個性。

與陳浩森在大學和縣城同學往來更加頻繁不同,上了大學後,孫玉跟縣城同學幾乎沒有聯繫了。

這件事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孫玉說他並沒有刻意要疏離誰,大一放寒假大家還是和過去一樣在縣城見面,但一聊天,孫玉就覺得不對勁,他們關心的、討論的、震驚的,並不是一回事。

那個寒假是孫玉和縣城朋友最後一次相聚,從那以後,他們就疏遠了,雖然也加着微信,但很少有互動,再看到他們的近況,就是誰又要結婚了、誰又考上公務員了。

親密關係

大學期間,陳浩森談了一段戀愛,是跟這幾個縣城朋友中的一個,叫紀娜。

紀娜就讀於西安的一所二本醫學院,關於回縣城這件事,她在考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紀娜覺得自己是二本大學的影像學專業,畢業後不論是留在留在西安還是去別的城市,她們家在縣城的資源都用不上,但回到縣城,她的父母能幫到她。

和陳浩森談戀愛也是因為紀娜覺得,他們畢業後都會回縣城,彼此間又知根知底,所以就在一起了,陳浩森也是同樣的想法。

這段戀愛並沒有持續太久,大約談了六個月,兩個人就分開了。他們都說不出太具體的原因,只是說沒有感覺了。

分手後大約過了兩周,紀娜又和他們幾個朋友中的另一個男生在一起了,也是同樣的理由,知根知底,覺得可以發展成結婚對象。

這種思維方式幾乎成了一種慣性,至於是否心動、有沒有專屬兩個人之間的親密體驗,他們沒有考慮過。

對於親密關係的感知,陳浩森無疑是存在障礙的。

在陳浩森的講述里,他從小就受到了父母的強勢性格的打壓,而作出考縣城公務員這個決定,也受到了父母有意無意的暗示。

陳浩森說,自己上高中後,成績開始變得有些不穩定,每次自己沒有考好,陳浩森的爸媽都會亮出他們已經排演過無數遍的戲碼,他的爸爸永遠扮演冷漠的譴責者,而媽媽則扮演幽怨傷感的幫腔者。他們會告訴陳浩森,爸爸媽媽為你付出了多少、有多麼不容易。

這種戲碼從陳浩森記事起就一直在上演,最開始出現在父母的飯局上,是他們同事間的假意逢迎,相互客套。後來出現在學校門口、家屬樓下,家裏的餐桌上,只有表情變了,但在他看來,內核都是表演的、虛偽的。

一開始陳浩森會感到害怕,後來開始變得麻木、再後覺得很厭惡。有那麼幾次,看着父母的表演,陳浩森只想笑。

因此在高考完的一段時間裏,陳浩森對父母是有一種報復的快感的。

陳浩森的老家縣城有個傳統,孩子考上大學後會辦升學宴,但陳浩森考上大學的時候,父母並沒有為他辦,認為陳浩森的成績沒有達到他們的預期,在同事的孩子間也只能算普通分數,並不值得慶祝。

陳浩森的父母不開心,但陳浩森很開心,甚至他們越不開心、越彆扭,陳浩森越興奮。

這種報復的心理一直延續到了上大學。剛上大學的時候陳浩森幾乎不跟父母聯繫,除非沒有生活費或者父母主動打來視頻詢問陳浩森的生活狀況。即便和父母視頻,他們也多是一問一答的形式,陳浩森爸媽問,陳浩森答,幾乎看不到陳浩森主動談及自己的近況。

採訪的時候,他迫切想將自己長期以來的不愉快、不開心的生活體驗、將自己身上表現出的矛盾感歸因到父母的強勢管教,但真實情況似乎並不是這樣。

按照陳浩森的描述,他應該要遠離閉塞的縣城、強勢的父母才對,但陳浩森選擇了考老家縣城的公務員,甚至還沒有等到父母開口,陳浩森已經主動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父母。

2020年,陳浩森如願考上了鎮政府的科員,為此陳浩森的爸媽特意擺了酒席,宴請了親朋好友。

發言致辭的時候,陳浩森的爸爸落淚了,陳浩森的媽媽也幾度哽咽,考上公務員在陳浩森父母的眼中,算是卻了他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陳浩森的公務員道路是平順的。幹了一年,他就已經做到了鎮長助理。而跟其他考來的人相比,他的工作內容也要更簡潔,請假也相對容易,陳浩森很清楚,這些都和父母的身份有關。

至於對父母強勢的不滿,更像是陳浩森在生活不順心時的一個宣洩出口。他從來沒有向父母表達過自己真實的想法,或者不表達就是陳浩森的真實想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這種強勢一方面讓陳浩森受到約束,另一方面也給陳浩森帶來了很多好處。

雖然在講述當中,陳浩森認為自己是那個被安排、被壓迫的人,但陳浩森在縣城的生活的確是愉悅的、是讓他享受的。

在陳浩森的認知里,一定有什麼東西是比遠離這種強勢更加重要的,是縣城提供給陳浩森某種意義上能夠讓他人生道路走的更順暢的、讓他產生了路徑依賴的標準答案。

在這一點上,孫玉和陳浩森的境況完全一致,陳浩森經歷過的孫玉也都經歷過,但孫玉並不覺得享受。

有一段時間,孫玉對會吵架的家庭非常羨慕,他覺得人是感情動物,有感情就有情緒,有情緒就會發泄,沒有哪個家庭會永遠開心,但他們家是。

在孫玉的記憶里,他們家幾乎沒有發生過任何形式的爭吵,小時候孫玉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但當他上了大學,感受過更加鮮活的交流後,孫玉覺得這不正常。

哪怕是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吃飯,他們家人也像演戲一樣說一些生硬、彆扭的話,要麼就是聊工作,即便對孫玉不滿,他們也不會直說,一定會拐彎抹角說一大堆道理,最後試探性的把話頭遞給孫玉,這是孫玉爸媽的工作慣性。

只有孫玉情緒失控或者孫玉爸爸喝多了,他才能感受到一些真實的情緒:沒有考上研究生讓他丟臉、沒找到女朋友讓他丟臉、穿不三不四的衣服讓他丟臉。

孫玉覺得自己父母這種跟人相處、交往的方式在經年累月後已經變成了一張臉皮,拿不下來了。

去年孫玉被長期家暴的二姨終於下定決心要跟丈夫離婚了。縣城裏很多婦女遇到這種事都是算了,但一個沒有念過書的縣城婦女主動提出要遠離傷害,這太難得了。

但孫玉爸媽聽說這件事後,第一反應卻是把二姨一家叫到飯桌上,由孫玉媽媽帶頭,勸孫玉的二姨要考慮到自己現在的年齡,要考慮孩子大了,要考慮別讓人看笑話,誰家兩口子不打架。

孫玉看了自己爸媽帶着假笑和優越感,自以為理性的分析,沒坐多久就藉故離開了。

他無法接受自己爸媽這種跟人相處的模式,特別是,他們在家裏時都一致認為二姨的決定沒有錯,可一上飯桌,立馬換上了假臉。

孫玉不要這樣的生活,即使他擁有優渥的家庭環境,但他知道,自己從小跟着爸媽吃的那些山珍海味、一批又一批被送來的高品質的年貨,都是某種虛假的逢迎。

他不想成為假人,他更無法接受在對自己已經有了清醒認知後繼續和家人扮演這種虛假戲碼。

追溯

在陳浩森的記憶里,自己從小便和父母在內心中是疏離的。因為工作原因,陳浩森的父母經常要參加很多飯局,偶爾獨屬於他們一家三口的親子時間,陳浩森的爸媽也通常在聊工作,只有碰到跟陳浩森學習相關的事,他才會感受到來自父母的關心。

這仿佛是一種相處間的默契,他們家看似充滿了生活的意味,為生活奔命的父母、井然有序的親子關係、聽話的孩子,但其實從未有過真正的交流。

陳浩森小時候經常要參加父母的飯局,除了陳浩森,飯桌上還會有其他叔叔阿姨的孩子。他們通常在飯桌上給大人們倒酒、說祝酒詞或者表演節目。

陳浩森做得並不出色,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沉默寡言的,但父母還是會帶他去,這更像是一種大人間的教育競爭,看看誰家把孩子調教得好,會敬酒、會說漂亮話,這在陝西話里叫‌‌「吃撐‌‌」。

陳浩森已經記不得對於這項活動,他有沒有過反感的情緒,只記得他自己也被這種競爭的情緒感染了,開始主動在大人面前表現、和其他小朋友競爭,並喜於受到表揚。

這種競爭從大人漫延到孩子,從酒桌漫延到學校。

縣城從小學開始分班,火箭班、實驗班、子弟班,各種班型。陳浩森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在子弟班,這個班的學生普遍是學校老師的孩子、醫院、政府和一些其他事業單位職工的孩子分配的老師,也是這個學校教的最好的。班裏的學生普遍念書很好,經常會參加各種輔導班。

陳浩森報名了奧數班,這在子弟班很風靡,幾乎每個同學的家長都會給自家孩子報,陳浩森的媽媽除了報班,還會找到每一級帶陳浩森的數學老師,讓他們推薦陳浩森參加奧數比賽。

從小學二年級一直到初二,每年陳浩森都會參加奧數比賽,不過只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拿到過一次市級三等獎。頻繁的參加奧數次比賽讓老師對陳浩森更加關照,陳浩森也十分享受這種被關照的感覺。雖然沒有拿到過太好的奧賽名次,但在老師的重視下,陳浩森的數學成績一直都很好。

回憶起來,陳浩森童年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刻,是放學後和朋友們一起玩。除此以外的所有時刻,陳浩森跟朋友們的關係都是矛盾的、比較的、競爭的,這種關係發生在在飯桌上、班級里,他們似乎永遠在討好別人,討父母的歡心、討老師的歡心,並以此作為自己歡心與否的標尺。

只有放學後,和朋友們一起玩耍的時光,他們才會短暫忘記這種競爭感。雖然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是只是院子裏漫無目的相互追逐、瘋跑,但仍舊非常開心。當陳浩森升入高年級,這種時光開始越來越少,競爭變得越來越多,陳浩森幾乎沒有感受過那種快樂了。

陳浩森考上鄉鎮的公務員後,幾乎很少回縣裏。陳浩森說,自己目前正處在上升期,任務有點重。我採訪陳浩森的那天,他正好請假回來見相親對象。

相親對象是父母介紹的。言談中,能感受到陳浩森的高興,這個相親對象的工作很好,在陳浩森所在的鄉鎮做小學老師,見了一面之後,雙方就定下了這門親事。

這在縣城十分普遍,有了好工作,就該結婚了。陳浩森並不用操心任何住房的事,還在上大學的時候,陳浩森的父母便已經在咸陽給陳浩森登記了一套房子了。

事實上,陳浩森也從來沒有為這些事發愁過,他很清楚,房子、彩禮,這些在他們家,並不會成為一個問題。陳浩森說等婚事定下來,他可能要和對象兩個人去北京逛幾天,自從回到縣城後,他再沒離開過了。

畢業後,除了逢年過節,孫玉則很少回家。經濟獨立後,他和父母之間的相處也柔和了很多,孫玉不再像過去那樣順着父母說一些違心的假話,孫玉父母也會向孫玉表露自己真實的想法。

雖然孫玉父母偶爾也會抱怨孫玉,覺得他沒大沒小,對父母沒有過去那麼尊重,但孫玉覺得這是一個家庭關係趨向正常的必由之路,‌‌「就要讓他們覺得不舒服,也要讓我覺得不舒服,這才能反思。‌‌」

孫玉在都市定居了。現在他一個人住,周末跟朋友出去玩,偶爾父母也會過來看他。

前幾天在父母的視頻聊天時,孫玉媽媽說,自己同事的孩子已經做到鄉鎮副書記了,言外之意是,孫玉要是回來,現在說不定也是個鄉鎮副書記。

但孫玉對此沒有任何興趣,比起當鄉鎮副書記,他更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南風窗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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