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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幹了我的活,價格是我的八百分之一

被 AI搶了插畫生意的張偉感受更直接:AI就是一個大型抄襲機器。他認為當前大家對 AI的追捧程度,很快就會導致不同程度的畫師失業, AI最終將成為一個凌駕於人之上的存在。

過去一年的科技熱點,你還記得哪些?是不是也曾被其中一些所吸引,甚至樂此不疲地和同好們陷入「爭吵」?

新年之初,果殼為你準備了幾個小故事,都是關於過去一年那些引起全社會熱議的技術現象,以及環繞着它們的觀點爭鳴。我們同你一起,一邊複習這些故事,一邊期待着新年的更多技術趣味。

技術不止兩面,我們的每個人的態度都彌足珍貴,「爭吵」讓它變得更加美好。

120元vs2美分

我們每個人都在逼近被機器搶活的時刻。對於張偉,這個時刻已經到來了。

大學畢業至今,張偉已經做了八年獨立畫師。2022年國慶期間,他經人介紹接到了一份配圖工作——給小說繪製人物頭像。

這是一份「走量」的活,對技術和創造性要求不算高。對方開的價位也合理,120元一張,一共65張。主要成本在於溝通。因為是第一次合作,雙方花了一天時間對接需求,期間張偉畫了三張草稿,對方又找來一些案例給他做參考。

一切似乎推進順利,溝通後他交了第一稿,通過了。對方還支付了第一張畫的稿費。直到幾天後,他突然收到通知:

「經開會決定,小說配圖將從人物插圖改成物品配圖,使用 AI繪畫,合作中斷。」

「我被 AI搶活了。」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向對方要求看看 AI生成的成果,對方也大方地發給他。「挺不錯」,他的感受是。但更大的落差是成本:對方告知張偉,機器生成一張圖只需要花費2美分。

給AI打下手

這是近860倍的差距。

公司的經營者們先動了心——哪家公司開始裁美術、哪家開始研究 AI技術、哪家已經在用 AI生成圖,類似傳聞越發頻繁地在畫師群體內流傳。

劉曉莉所在的遊戲公司就是其中之一。2022年10月底,市場部一位同事開了一次 AI繪圖分享會,用遊戲項目的成品圖,現場生成了相關圖片。

參會的有劉曉莉這樣的美術崗,還有市場、策劃和程式設計師。大多數人反應平淡,畢竟過去半年多少也在網上看到過案例。劉曉莉感受也並不驚艷,「不確定性很大,不可能一次就生成很好的圖片」。

唯獨製作人興奮異常,眉飛色舞地追問主美術:今後遊戲內的部分皮膚是不是可以用 AI製作?

此前,皮膚繪製這類工作都會外包一部分出去,每張稿費大概在五六千元,需要一名畫師畫上一星期。如今使用 AI,生成圖片只需兩小時,再經過原畫師上手改,一個半小時就能完成。滿打滿算,一張圖的產出只需四小時。

儘管老闆已經拍板,把 AI加入到工作流程這件事仍處於測試階段,劉曉莉的工作尚未受到太多影響。

在很多細緻而常見的甲方要求面前, AI的隨機性並不佔優勢。它無法理解一些簡單指令,比如,「把腳往後收一收」——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那家出版商在選定 AI作畫後,將小說的配圖從人像改成了物件。

但真正的威脅到來之前,人們的心態先變了:和劉曉莉同一崗位的同事,在開完 AI分享會後危機感「呼的一下就上來了」。

「之前同事基本不接外包的活,周末時間都用來陪孩子,但最近一周有人找她,她二話不說立馬開工。」

轉頭回到公司里,這名同事卻又不太樂意給 AI「打下手」,改稿的時候「癟着嘴」。

成為機器的養料

如今人們已經理解,機器並不是憑空學會了畫畫。在此之前廣為人知的阿法狗 AlphaGo,就學習了16萬人類棋譜以精進「棋藝」;而一個人臉識別算法要訓練至合格,常用數據集生成的人臉圖片數量,往往達百萬量級。

AI繪圖也是如此。火爆2022的 DALL-E2、Stable Diffusion等,他們的訓練集均包含數十億個參數。除非直接指定風格(例如梵高、莫奈),人們並不容易分辨一幅機器生成圖究竟「學習」了哪些藝術家。

但很快就有了例外。2022年8月底,AI繪圖工具 mimic一度在日本畫師群體中引發熱議,這款繪圖工具能模仿指定漫畫家的畫風,輸出相近的作品。日本畫師開始群體抗議,「使用禁止」的 tag成為推特趨勢熱門話題,許多畫師表示自己的作品不會授權給 mimic用於訓練及使用。

緊接着,事態蔓延到了中國畫師圈。獨立畫師魂君表示:一開始,人們只是抱着「玩玩看」的心態開始使用這些工具;進而,出現了一些不畫畫的人使用特定畫師的作品訓練模型,再反過來用生成的作品嘲諷該畫師的事情。

2022年10月13日,魂君發佈了一則微博,呼籲業內關注 AI繪畫侵權現象。他提到:目前「 AI無授權拿畫師的畫做養料」、「無授權拿畫師圖洗稿玩」的情況逐漸泛濫。他希望更多同行能加入發聲,抵制以 AI繪圖為名義的侵權。抗議直指一款名為 NovalAI的繪畫工具。

11月29日,微博網友@ Sueno洛柒則發聲抵制 Nijijourney,一款最新的基於 Midjourney的 AI繪畫程序。

這些備受爭議的工具存在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為創作二次元畫作而生的。不論你輸入什麼關鍵詞,成品都會呈現動漫風格。

相比於 DALL-E2、Stable Diffusion所用的超大模型,二次元的素材池小得多。當輸入的要求細緻到特定角色、特質時,特定畫師的「影子」經常就會浮現出來。

受到抵制的 mimic和 Noval AI兩個平台,都因能製造出畫風極度接近特定畫師的作品,而被視為「洗稿」機器——這種行為之泛濫,以至於那位畫師的原作,有時反而會被識別為「AI製造」。

圖片來源:微博截圖

新技術放大了一個舊問題:抄襲。

畫師圈有不成文的習慣:同人愛好者會在網絡上收集自己喜歡的圖片,上傳到一些公開平台;而初出茅廬的畫師,則將此作為宣傳自己,與同好交流的方式。

為了方便搜索,他們常會給圖片打上非常細緻的tag,以下面這張遊戲同人圖為例,上傳者不僅會打上角色名稱、遊戲出處,還會具體至畫面內角色的髮型、發色、姿態和衣着等細節。

左側橙色框內均為這張圖片的 tag| danbooru

於是,這些平台成了天然的 AI素材庫,只要使用爬蟲技術,將圖片和詞條抓取下來,就可直接用於訓練,連人工標註的成本都省下了。畫師在無意識中,也為 AI進步貢獻了一份力。

使用圖片作為素材訓練的時候,多數 AI平台並不會徵詢原作者的同意。平台商業化後的收益也不會有半分進入原作者的口袋——一些畫師們認為,這實際上已經構成侵權。

人類反擊戰

作為傳統的乙方角色,很難說畫師的態度能多大程度上左右甲方的選擇,更別提改變技術前進的車轍。但他們也並未自此繳械投降。

魂君在自己的倡議中提出一個思路:今後畫師們在平台上發佈作品時,可以在作品上覆蓋大面積水印,破壞作品的完整性,以防止被用於訓練 AI以及洗稿。一些畫師隨之響應,開始分享水印的資源包。不同於簽名似的小型水印,這些水印面積巨大,試圖均勻地覆蓋整個畫面。

畫師開始公開免費地分享自製的水印|微博截圖

畫師們也被迫自證自己的作品並非出自 AI之手。

他們向社交平台上傳作品的同時,開始主動貼出草稿、視頻等繪製過程,甚至有網友表示這種做法已經成了新的「發圖禮儀」;也有部分畫師大面積撤下自己公開發布過的作品,以防止被用於 AI訓練。

2022年9月,一個名為 Spawning的藝術家團體上線網站 Have I Been Trained?(我被用於訓練了嗎?),通過檢索目前最大的開源圖片數據庫 LAION-5B和 Laion-400M,幫助藝術家了解自己的作品是否被用於 AI工具的訓練。

一些傳統圖片平台也擺明自己的態度。Getty、Shutterstock等圖片庫網站先後刪除了平台上一些明顯標註為 AI生成的圖像;福瑞(獸人)愛好者社區 Fur Affinity則是以保護人類創作者為由,禁止了 AI作品在平台上出現。

AI禁止的趨勢在各類型的平台蔓延|微博截圖

當然也有人使用法律手段反擊。2022年11月3日,微軟收到一起集體訴訟,其旗下的 AI編程助手 GitHub Copilot被控訴使用公共倉庫內、用戶發佈的代碼進行訓練,侵犯了大量創作者的合法權益。公開信中寫道,這起訴訟背後的「原告」,是「數百萬 GitHub用戶」。

這起訴訟引發了大量關注,因為不僅是 Copilot,目前包括 AI繪圖在內的絕大部分人工智能生成工具背後都是這同一套運行邏輯。參與訴訟的律師 Matthew Butterick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我們正處於人工智能的「Napster時代」——在數碼音樂出現的初期,「Napster案」的判決奠定了版權音樂的發展根基,決定了如今人們在平台上聽音樂而不是私人下載的習慣。

過去一年,文字生成圖像、文字生成音樂甚至視頻的工具花樣翻新,彼此超越;而創作者們則花一年時間沉澱下來一個問題:如何在技術面前保護自己的權益?

面對越來越無所不能的 AI,人類群體也開始了分裂。

魂君加了不少討論 AI繪圖的聊天群,有單純以畫師組建的群,也有包含技術研究人員、公司老闆等在內成員比較複雜的群。他觀察發現,研究技術和做老闆的,聊到 AI通常都會比較興奮且積極樂觀。

至於畫師們,魂君總結道:「有悲觀派,認為 AI遲早會取代人;有樂觀派,認為 AI只是一個工具,認為今後圍繞 AI說不定會衍生一些新的工作崗位;之前群里還出現過一個無腦擁護 AI的極端技術主義者,他覺得人學習不算侵權,那 AI學習也不算,結果被好多人懟了。還有畫師認為 AI的出現是一件好事,能淘汰所謂的『低端』畫師。」

越來越多跡象顯示,這不是一場曇花一現的爭吵,而是 AIGC技術普及之路上繞不開的核心命題。

AI繪畫相關的內容下,人們總是自發地將有關侵權的討論頂到熱門;Stable Diffusion則於2022年12月宣佈,將與 HaveIBeenTrained網站合作,允許藝術家在訓練集中搜索並刪除自己的作品。

B站知名 up主刪除使用 AI繪畫的視頻| B站截圖

魂君自己也嘗試過用 AI做東西。還是早在2017到2018年期間,他接觸到了當時被視為 AI的「自動上色」工具,相當簡陋,也並不引人注意。一直到2021年年底 Disco Diffusion出現,他才又一次注意到 AI繪圖——技術的能量卻已今非昔比。

躊躇再三,他還是選擇不使用:「還是擔心侵權問題。」

被 AI搶了插畫生意的張偉感受更直接:AI就是一個大型抄襲機器。他認為當前大家對 AI的追捧程度,很快就會導致不同程度的畫師失業, AI最終將成為一個凌駕於人之上的存在。

遊戲公司美術劉曉莉則認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一開始就不是 AI:「對手是95後,是那些更年輕的新進原畫師,(我)早就有危機感了,AI算什麼?」

那 AI的抄襲問題呢?劉曉莉立刻乾脆地反問回來:「人就不抄嗎?」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果殼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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