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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磊磊:一根棍子的致命錯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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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裏,趙姨娘受了別人的利用和挑唆,衝上去當先鋒,和寶玉寵愛的丫頭打架。探春有一句話是教訓趙姨娘的,很值得玩味:「我勸姨娘別聽那些混賬人的挑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做粗活。」你的野心和善妒,有可能會被上司或同僚利用,讓你充當打手,呆白給人做粗活。

峨眉派的丁敏君總有一種誤解:

就是總是誤以為自己能接班。

幹掉眼下這一個擋路的,比如幹掉紀曉芙,幹掉周芷若,我就能代替她了。

事實上,她的本質就是一根棍子。棍子就是她的屬性和定位。

在峨眉派,她資質平平,武功也差,但卻堪稱是最有存在感的一個,經常攪風攪雨。因為她乃是棍子。所謂棍子,就是專門打擊同門、中傷同門的,丁敏君就是這麼個角色。紀曉芙、周芷若都被她拼命針對過。

棍子之所以成為棍子,是因為她們往往有三個特點:第一有野心,第二善妒,第三偏偏又沒能力。

棍子的如意算盤往往是這樣的:打掉那些優秀的、仁柔的、當紅的,掃清前進路上的一切障礙,我便可以取而代之。

紀曉芙得師父寵愛的時候,她就針對紀曉芙,告刁狀,下黑手;後來改為周芷若當紅得寵了,她又針對周芷若,煽動了同門一起來針對周芷若,什麼私通魔教啊、來歷不正啊等等,好剷除這個絆腳石。

「棍子」的這種算盤,看上去似乎很美——幹掉了前面的,不就剩下我了麼?卻不知這是棍子常見的最大誤區。

那就是她們不知道一條最關鍵的定律:棍子,是沒有收割權的。

它們只有衝鋒權,沒有收割權。丁敏君就沒有收割權。老闆往往瞧不上棍子,也並不在乎棍子。滅絕師太愛丁敏君麼?很器重丁敏君麼?半點也不。且看: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突然間拍的一響,打了丁敏君一個嘴巴,怒道:「……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己封的麼?」

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

一言不合,就是一個嘴巴子。滅絕師太哪裏瞧得上丁敏君?

對於丁敏君這號人,其實滅絕師太從頭到尾正眼都不曾瞧過。丁敏君資質不行、人菜癮大,滅絕師太也了如指掌。真要選峨眉接班人,師太不管怎麼考慮,也不會考慮到丁敏君。

那麼為何又一直縱容丁敏君呢?無非是四個字——治理需要而已,必須得發揮棍子的作用。

首先就是需要她義務告密。

滅絕師太對峨眉派,實行的是高度緊張、極細極苛的管理。而要實現這種密不透風的管理,就必須充分地掌控信息,必須對廣大弟子們私下的個人情況、思想動態、言行舉止了如指掌。

所以她就需要丁敏君這種告密者。而恰恰丁敏君就樂意幹這種事,平日不好好練功,不認真鑽研業務,心思全放在了盯梢同事身上,翻垃圾箱找信息,廁所里取樣搞化驗,連紀曉芙腰身寬了兩厘米丁敏君都要調查,最後硬是抽絲剝繭,扒出了她未婚生子的大料。

沒有了丁敏君這種「密探」,滅絕師太如何能做到全知全能、大事小情完全掌握?

除了告密之外,丁敏君的第二項功能,就是咬人。

她的咬人,其實是代老闆咬人。老闆要敲打誰,她便上去先咬兩口,忠實地行使一個棍子的天職。

然而事實上,對每個人敲打到什麼地步,棍子本身說了並不算。

當丁敏君揭發別人的秘密、上去敲打別人的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覺得自己可以主宰別人的命運。然而現實是,棍子永遠不能真正傷害老闆要保的人,除非老闆自己放棄。

在《倚天屠龍》裏就有這樣發人深思的一幕:當紀曉芙被丁敏君揭發了和魔教徒私通生子之後,滅絕師太及時地出現了。

師太嚴肅地找紀曉芙談心,要求她戴罪立功,而後居然當場給出這樣的承諾:

「你失身於他,回護彭和尚,瞞騙師父,私養孩兒……這一切我全不計較。

「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後,你回來峨嵋,我便將衣缽和倚天劍都傳了於你,立你為本派掌門的繼承人。」

聽見沒有,一句話,就保下來了。

滅絕師太已然掌握了紀曉芙的全部罪證,甚至可以說是彌天大罪,但只一句話就輕輕揭過,哀家「全不計較」,只要你戴罪立功,照樣傳你衣缽和倚天劍,立為掌門接班人。

這幾句話,丁敏君只聽得妒恨交迸、眼冒金星,「深怨師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估計她滿腦子就是一句話:這世界還講不講道理?

其實這根本不是什麼「倒行逆施」,而就是遊戲規則本身。只要是師父願意保的人,你拼命地黑,挖空心思地黑,也沒有什麼用。

師父一句話說全不計較,就是全不計較,到頭來照樣傳給衣缽。丁敏君下了那麼大工夫,花了那麼多努力,徒然化為流水。

滅絕師太明白誰是賢能、誰是棍子。賢能的可以毀滅,也可以另選賢能,而棍子只能是棍子。

不妨再進一步猜想,倘若紀曉芙後來不是過於倔強、死不低頭,那麼峨眉極有可能會發生更令人深思的一幕:

紀曉芙回來承受了衣缽和倚天劍,做了接班人。

而丁敏君呢?結局便是被師父當成是贈給接班人的禮物,拋棄了,祭旗了!

因為紀、丁已然無法共存。棍子不能用了,就得拋棄了!

這種拋棄棍子的事,歷史上屢見不鮮。武則天起初大興告密之風,重用酷吏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到大局已定,要收攏人心了,就拋棄了這幫酷吏。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基本都受酷刑而死。這些人其實就是升級版的丁敏君。

後來,紀曉芙倒台了,滅絕師太選中了周芷若。丁敏君仍然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丁敏君又故技重施,重新開始針對周芷若。然則周芷若的身段卻靈活得多了,始終沒出紕漏。最後,萬安寺寶塔上,滅絕師太傳位給周芷若,賜予掌門鐵指環。

這一刻,幾乎等於是宣判了丁敏君這個棍子的死刑。周芷若上台了,棍子丁敏君何以自處?

那麼,滅絕師太宣佈任命、交代遺囑的時候,可有半句提到丁敏君?

可有半句念及丁敏君這些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替自己告密、咬人、拍馬、衝鋒陷陣、化驗大便小便的辛苦,為她在周芷若面前作哪怕一點開脫、說半句好話?

可有提上哪怕半句:芷若,那丁敏君畢竟是你師姐,脾氣雖然丑,也不算太惡,你饒她一條生路吧。有嗎?沒有。拋棄了就拋棄了,正眼也不瞧。

後來周芷若執掌峨眉,鐵腕治軍,丁敏君則再也沒有出現,這個師姐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查無此人。

周芷若自然也需要自己的棍子,然而那卻是新的棍子了。

丁敏君的故事,對職場是一個深刻的啟示,那就是不要當別人的棍子,風險太高而溢價太低。

紅樓夢》裏,趙姨娘受了別人的利用和挑唆,衝上去當先鋒,和寶玉寵愛的丫頭打架。探春有一句話是教訓趙姨娘的,很值得玩味:

「我勸姨娘別聽那些混賬人的挑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做粗活。」

你的野心和善妒,有可能會被上司或同僚利用,讓你充當打手,呆白給人做粗活。

就像丁敏君白做了一輩子粗活一樣。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六神磊磊讀金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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