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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他們點亮了燈,我們才開始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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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其實我已經注意到先生讀這部書時在天頭地腳密密麻麻寫滿了批註,對這部書的論述方法多有指責。先生說你只需從這本書得一線索即可。希臘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他多有忽略,比如蘇格拉底,他幾乎一字不提。柏拉圖的《申辯篇》你一時還不能領會。我要告訴你,讀哲學第一步就是讀懂蘇格拉底,他是哲學家們的哲學家,這一點你要用心記住。看先生嚴肅的樣子,我豈敢不用心記。

先生以為,蘇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謂"精神接生術",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學,而是先哲學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學為對象,後者是以哲學為生活。以哲學為生活就要對社會中的問題取一種哲學的態度。這種態度就是知道自己是無知的。

蘇格拉底最寶貴的知識是"知己無知",自己的各類定見都可能是錯誤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那你先要懷疑這宣揚者的道德,因為他在說着一些他並未深思過的東西。

何謂真理?何謂標準?但這並不是相對主義,因為它不涉及對某一具體結論的定評,只關心你是如何獲取這些結論的。

先生說,張揚人的精神生活的神聖性始自蘇格拉底人的精神生活要以尋求"善的知識"為目的。同樣,教育的目的也在於使青年人學會探求善的方法。一個好的政治家就是懂得以善為治國理想的人。他曾譴責那些僭主"用裝滿貨物的船隻而不是用道德充滿城邦"。

先生特別強調,蘇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權勢者的辯士。先生又說,希臘大哲可分兩類,體系型的,如亞里士多德;詩人型的,如柏拉圖。但蘇格拉底超於兩者之上。柏拉圖寫對話錄,亞里士多德寫形而上學。

先生佩服亞里士多德而喜愛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教誨了亞歷山大大帝,真做了帝王師。柏拉圖推崇"哲人王",這點蘇格拉底知道了會不高興。因為他是信奉平等對話的人,而不要稱王,哲人王就不會對話了。先生笑柏拉圖自奉蘇氏嫡傳,卻未學得真髓。

離開萃華樓,天大黑了。我陪先生到地安門,便分了手。先生乘7路無軌去動物園換32路回北大,我乘5路汽車去德勝門換車回清河。趕回學校,校門已關,翻牆進校,悄悄溜回宿舍,躺在床上把先生所講在心裏回述一遍,結果再難人睡。

二月初,春節過後,先生來信約我在康樂餐廳見面。康樂餐廳是家有名的餐館,原先似乎在王府井一帶。後來漸漸大眾化了,成了普通的大眾食堂,搬到了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上。不過名聲仍在,先生大約是因了這名聲才約我去那裏。

北京的二月初,天寒地凍,剛在餐館坐定,外面就下起雪來。雪花漫天飛揚,霎時間街宇皆白。天黑了,餐館裏的霧氣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白色的柔紗,透過它,能依稀望見外面雪花圍裹着昏黃的街燈飛舞。

那天和先生吃飯,氣氛沉重。先生不似往日談笑風生,顯得心事重重。我少見先生如此,問他,他嘆息道,國家如此下去怕有大亂啊。我當時年輕,並無先生那麼深刻的危機感。其實,政黨權爭本與百姓無關,林沖手刃王倫,關大宋百姓何事?伯爾上校與漢密爾頓決鬥亦不干擾美國公民的生活。

飯後,走出餐館,雪已停了。街上少人行,清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抬頭見冷月高懸,夜空如洗。餐館門前就是7路無軌電車,我要送先生上車,但先生說還早,"再走走,談一談吧"。

先生喜說"再談談,再談談"。每逢此,我當然從命。我怕先生受寒,叫他放下栽絨帽子的護耳,再戴上口罩。先生笑了,說那就既不能聽,也不能說,你是要我又聾又啞啊。

街上幾無人跡,偶有電車緩緩駛過,導電杆滑過電線,留下悠長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詠嘆"。車過後,晃動的電線鞭打着路旁老槐樹的枯枝,枝上積雪簌簌落下,灑在先生肩頭、帽頂上。先生並不知覺,不時揮動一下那根黃藤手杖。

在這靜謐的雪夜,我伴着先生行走在玉潔冰清的世界裏,不再理會四圍黑暗的逼迫。已記不清具體談了些什麼,但肯定不是哲學,多半是交換對國是的看法,對未來的估測。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沒趕上末班車,怕……早起急忙投了封信給先生,問個平安,那時先生家裏沒有電話。問聲平安,要靠4分錢郵票。兩天後收到先生的信,短短的,說"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三月間,也去先生那裏。但後來查看當年的讀書筆記,竟不見先生授課的內容,只記有先生指示我讀的一些書目。想必三月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吃果讀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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