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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他們點亮了燈,我們才開始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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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那天課間休息,先生在門口朝我招手,我急忙走過去,見先生從他那隻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本書,說康德的著作不好讀,藍先生的譯文也不好懂。大約是前次他問起我讀了康德的哪些書,用的誰的譯本,我便如實講了。

先生輕拍手裏拿着的那本書,說這本書講得清楚,譯文也順暢些,你可以讀一讀,有問題再討論。我接過書,厚厚的一冊,書頁有點黃,是斯密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解義》,倬然譯,商務印書館出的。我謝過先生,回到座位上翻看,突見書中夾着一張紙條"供工人師傅批判參考",心頭一緊,才意識到先生授我此冊是冒着風險的。

一九七五年,文革已經氣息奄奄,但正因其將死而愈見兇險。先生這一代人被肆意凌辱二十餘年,校園中也多見弟子反噬恩師的孽行。我與先生僅幾面之緣,片刻交談,先生便將這屬於"封、資、修"的書籍授我。這絕非先生對我這個毛頭小子青眼有加,而是我提的問題引先生"技癢",那是久違了的"思想的快樂"。先生夾個紙條來遮人耳目,卻掩不住幾十年吃砣求真的一瓣心香。

後來年歲漸長,閱歷略豐,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業的人,大半有犯難而上的勇氣,正如蘇格拉底寧死也要對弟子講完最後的思考。當海德格爾深悟到"思想之業是危險的"時候,他絕想不到中國的運思者面臨的是雙重的危險:理念與人身。

先生心中寂寞啊。碰到能談及學理的機會,先生便不願放棄。後來讀到先生寫於一九三八年外敵入侵時的文章《中國文化對目前國難之適應》,更明白先生的舉動是他畢生信念的反映。

先生說:"古代希臘人雖然一個也沒有了,但只要人類還存在着,他們那些寄託其理想的活動力之文物,流傳下來,就會給我們後人以莫大的啟示、鼓舞和慰藉。我們很可感覺到幾千年前的人類精神文化,那些天才的靈魂與人格,與我們息息相關,並對我們殷切關照。"

我把先生授我的書認真讀了,對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理數有了粗淺的了解,但對先驗辯證論一節總覺模糊,以為康德論述純粹理性的二律背反總有扞格不入的地方。越讀書,問題越多,課下我向先生表露了這個意思。

一次課後送先生下樓,先生突然說,你有時間可以到我家裏來,這樣可以多些時間談談。說完遞給我一個舊信封,是別人寄給他的信,上面有地址"北京大學朗潤園十公寓204"。先生說你可以在周末不上課時來,我總是在家的。我極喜能有機會再聆教誨,便把這個舊信封仔細收好,心裏盤算着哪天去叨擾先生。

一九七五年嚴冬,臨近年關的一個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開了朗潤園十公寓204的門。

朗潤園在北大東北角。進北大東門,沿未名湖東側北行,過小石橋行百餘米,便有一組樓群兀立。樓不甚高,紅磚砌就。嚴冬時節,樓之間衰草枯楊在寒風中瑟瑟顫抖。進樓門,玄關處較常見的蘇式建築進深略寬,暗暗的。樓梯拐角處,堆放着一方大白菜,靠牆有幾輛破舊的自行車。204號是二樓左手的單元,暗褐色的門上有幾處破損的痕跡。

敲門片刻,門輕輕開了,一位中年婦女當門而立,體態停勻,頭髮梳得淨爽,一副南方婦女精明強幹的樣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後來一直稱師娘的。師娘說話聲音極輕,說"周先生在等你"。師娘在我面前都是這樣稱呼先生的。

我進門,撲面一股暖氣,夾雜着飯菜香。門廳甚暗,未及我眼睛適應光線,先生已從對面的一間屋子裏走出,連聲說歡迎歡迎,便引我進屋。這是先生的客廳,但大約同時住人,兩隻簡陋的沙發,上面套着白布罩子。靠牆有張大床。後來才知道,文革起時,先生這套四居室的單元竟同時住過三家人。而我去時,仍有一戶與先生同住。住房條件夠惡劣的。

我剛落座,先生就忙着倒水。茶几上的圓盤裏放着一罐麥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種需要倒在杯子裏稀釋了喝的。我想這是當時中國民間能見到的最高檔的飲料了。後來知道先生愛喝咖啡,但七五年很難找到咖啡,先生大約就用麥乳精中加入的那點可可來替代。我忙起身,接過先生沖好的那杯熱氣騰騰的麥乳精,請先生坐下。心想就我這麼個工廠里摸爬滾打的糙人,居然要喝麥乳精,先生太客氣了。

先生隨便問了幾句家常,知我母親原來也是清華的學生,便說,那我們是校友,將來有機會去看看她。我忙說家母在清華拿讀書當幌子,革命為主,屬於不務正業。先生笑了笑說,她那才是正業哩。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吃果讀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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