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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他們點亮了燈,我們才開始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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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說到讀書,我就請教先生,愛拉斯謨的《愚人頌》指東說西,撲朔迷離,不好抓住重點。先生說,愚婦的話有時需要從反面理解,她是正話反說。先生又點撥道,《愚人頌》三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揚寬容、批判專制。

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之下,衝突都可以通過對話、妥協來解決,不像路德那種宗教極端分子,凡事非拼個死活。這就必須學會寬容。要爭取寬容的環境,就非反抗專制暴政不可,因為專制暴政是人性和寬容的死敵。

愛拉斯謨借愚婦之口說,那些道貌岸然,反對別人感官享樂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獨佔快樂",又痛斥那些不賢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掃帚星"。還借愚婦之口大讚"無知",說那些自以為是的極端分子,"本來自己是頭驢,卻以為自己是雄獅"。先生說文藝復興時代諸賢人中,愛拉斯謨最近蘇格拉底。後來讀愛拉斯謨的傳記,發現他果然崇拜蘇格拉底,稱之為"神聖的蘇格拉底"。

先生還教我,讀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東西,不能忽視那一時期的藝術。說丹納的《藝術哲學》可以一讀,那裏資料不少,傅雷譯筆也佳。可惜他文革一起就自殺了。先生說他有朋友和傅雷很熟,知道他的死是讓人逼的,而逼他的人現今正坐着高位。說罷黯然。

在圓明園走走、說說、坐坐,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先生又說找個地方吃飯吧,反正家裏也開不了火。我堅持要走,不打攪先生,先生卻執意不放,說吃好飯上樓把丹納的書找給我。於是隨先生沿北大校園外牆走了一會兒,到了南門外的一個飯館,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送先生回家。

進了家門,天尚未黑,先生很快找到了丹納的《藝術哲學》。我隨手一翻,見書里天頭地腳又有許多先生的批註。讀先生用過的書,順便讀先生的批註,仿佛聽先生講課。

先生又走回書桌,拉開抽屜,拿出一疊紙,說這篇東西你可以讀讀。請人譯了,但沒有收入資料集。我接過手,見是手稿,極工整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是拉波哀西的《自願奴役論》。先生囑我一定保存好稿子,讀完還給他。說僅此一份,沒有副本的。我小心地把稿子放進書包。先生見我放妥帖了,又說,托爾斯泰是流淚讀這文章的。我悚然。

回去展讀這篇手稿,一連串的句子敲擊心扉。

拉波哀西劈面就提出問題:"我只想弄清楚,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鄉村,這麼多的城市,這麼多的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騎在自己頭上。如果他們不給這個暴君權力,他原不會有任何權力。"況且這個暴君"多半來自全體人民中間最膽怯和最軟弱無力的人。這種人並不習慣於真正上陣交鋒,倒是習慣於比武場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別人,就連他自己也是由百依百順的婦人來侍奉"。

在拉波哀西看來,要想改變這種受奴役狀態甚至不需戰而勝之,只要國人都不願受奴役,自然不戰而勝。不必剝奪他什麼,只要不給他什麼就行了。國人無須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對自己就行了"。

因為從根本上,"是你們自己使他變成現在這樣強大,為了造成他的偉大,你們不惜犧牲生命。他唯一的優勢還是你們給了他的,那就是毀滅你們的特權。只要決心不再供他驅使,你們就自由了……只要不去支持他,他將會像從下面抽掉了基礎的龐然大物一樣,由於自身重力塌陷下來,就會被砸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卻絕望地看到:"人民喪失了理解力,因為他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病痛,這就已表明他們是奄奄待斃了。甚至現在的人,連熱愛自由也覺得不自然。……人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喚醒他們把自由收回來,是困難的。他們甘願供人驅使,好像他們不是喪失了自由,而是贏得了奴役。"

拉波哀西分析說:"人們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驅使的。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見自由他們已經無所遺憾地供人驅使了。他們自願地完成着他們的前輩只是由於強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於羈紲,長為奴隸的人,都把他們出生的環境,當做自然狀態。竟然從來不願意看一看自己的遺產證書,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享有了全部遺留給他的權利,人們是不是從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輩身上剝奪了什麼東西。"

拉波哀西斷言:"暴君沒有愛過,而且也不會愛任何人。友誼是神聖的名詞,是一種神聖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誼,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友誼才會發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過正直的生活才能維持下去。"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吃果讀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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