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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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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良出身世家,青年時代,由燕京而清華,由史語所而哈佛大學,1946年懷着「漫捲詩書喜欲狂」的心情,由美返國,重回燕京執教。周先生是1913年生人,共和國成立那年37歲,是一個學者最好的年齡。周先生的早年教育背景,是中西兩面,這使他治學和為人都深深留有那個時代的印跡。早年的教育背景一般決定人的一生,周先生本來在學術上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我不懂周先生的學問,但我在讀他晚年寫的自傳《畢竟是書生》時,能感到他對自己的一生是有遺憾的。他從哈佛回來的時候,才33歲,如果不是很快失去了學術環境,周先生在史學上的成就要比現在更令人敬佩。周先生的遺憾不僅是他個人的,而且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

周先生的青年時代,呼吸着學術自由的空氣,他想成為像陳寅恪那樣的學者,他在治學上走陳先生的路,在整個精神世界裏,也深受陳寅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影響,但青年時代的信仰後來在他身上沒能很好地體現出來,直到晚年,重讀周先生的文章,才感受到他對自己青年時代的信仰是多麼留戀。

周先生年輕的時候,在學術上顯示了他的才華。楊聯升在一篇懷念陳寅恪的文章中說周一良是「當時青年學者中最有希望傳先生衣缽者」(《談陳寅恪》第30頁,台灣傳記文學社)。1946年4月,陳寅恪去英國治病,道出紐約,與趙元任見面,「對一良與聯升近況,垂詢甚詳」(同上)。可見陳寅恪對周一良的厚望。1945年10月,傅斯年致函胡適,為北大網羅人材,周一良先生是第一人選。「周一良、王毓銓、胡先晉,乞先生一斟酌,就地決定。」「周一良甚好,乞先生接洽一下,但他恐非教授不可(也值得)」(《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55頁,中華書局版)。這是傅斯年對周一良先生的評價。此前,燕京司徒雷登、洪煨蓮都曾力邀周一良重回燕京,趙元任在給博斯年一封信中曾詳細談到有關史語所招募人才之事,對周一良的評價是「史語所要New Blood,周一良是第一個要緊的人,萬萬不可放去」(王汎森、杜正勝主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第198頁,台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發行)。

青年周一良能得到前輩學人如此高的評價,可見他確是一位有前途的學術人才。今天,周先生已經走過了83年的人生旅途,他是年輕一代敬仰的學者,但他沒有成為當年前輩期望的周一良,這是我想要說的問題。50年代初,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中也提到周一良,他說:「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之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轉引自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第112頁,三聯版)。從陳寅恪的語氣中,能感到他對周一良等自己學生的期望,遺憾的是他的學生在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沒有自己的老師執着。

周一良先生在他的自傳中曾說過:「我生性小心謹慎,加之解放後『原罪』思想沉重。」正是由於這兩種原因,使本來一個志在做學問的純粹學人,不僅不能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且把早年最可貴的精神氣質都丟失了,這是很令人痛心的。就個性而言,周先生是「小心謹慎」的人,但對一個學人來說,就是生性小心謹慎,如無強大的外在壓力,也不致於要將早年的信仰完全埋進心底。那時周先生是快40歲的人了,已經不是那種在信仰問題上容易變動的年齡,但他卻變了,這其中個人的原因不是決定性的,而是外在的壓力,這種外在的壓力,有時非設身處地,它的強大和可怕是難以說清楚的。因為從周先生及他同時代許多知識分子的早年教育背景中,我們推不出後來必然變化的結果,也許這是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宿命。

周先生的學術興趣本來在魏晉南北朝這一段,但後來周先生幾乎沒有能按自己的興趣去做研究,周先生在他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中,還算是災難少的(「文革」前),但恰恰是在他這種還算順利的學者身上,讓我們感到一個時代是如何將一個學養極好的學者變得平庸起來的。不平庸,不聽話,就難以生存,想到這些我們也就不能再苛求一個學者了。

周先生在「文革」後期和馮友蘭、魏建功、林庚3位老教授成了「梁效」寫作組的顧問,何以如此,個人應當在其中承擔什麼責任,恐怕一時難以說清。我曾想過去做這樣一個研究,就是將「梁效」和「石一歌」做為兩個個案,詳細分析捲入其中的學者的命運,但這樣的研究須在歷史檔案完全解禁的條件下才有可能,所以只好擱置了,但對和周先生有同樣經歷的人,我們還是要先有同情和理解,再進行深入研究。

「五十年風雲變幻,老友畢竟是書生。」這是挽魏建功先生的一副聯語,周先生有同感,用來做了自傳的題目,其實,對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這句話都很恰當。周先生早年的精神氣質,在歷史環境寬鬆的條件下又重新恢復起來。1980年魏建功先生逝世,周揚在追悼會上找到周先生,安慰他說:「今後要吸取經驗教訓嘛!」對此周先生在自傳中說:「我當時心想:組織上當時調我進梁效,並非個人報名加入,談不到經驗教訓。而且,『文革』中你自己不也是被整得人仰馬翻嗎?你又怎樣去吸取經驗教訓呢?」(1994年2期《史學理論研究》)這時的周先生已經開始重新確立自己的獨立性了。

(選自謝泳著《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1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逝去的年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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