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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也是臥底 北島回憶里的臥底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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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亦代、黃苗子這些大家,在眾人眼裏,一直是光芒四射的文化名人。他們著作等身,文化學術的貢獻光輝耀眼。就是說做人,誰曾經懷疑過他們的作為?一個「臥底」,拆穿了他們形象的另一面。卻原來,多年了,他們一直領命監視民主黨派的諸位要人。他們表面上和這些昔日的老朋友禮尚往來,談天說地,噓寒問暖;暗地裏,每次交往都在寫匯報,記日記,對象說了什麼,有何想法,都由他們定期向聯繫人匯報。他們是安插在危險分子身邊的密探,以此作為考驗他們對執政黨是否忠誠,重在表現立功行賞。

章詒和先生以《臥底》挑開幽暗的一角,中國文壇立刻起爆了重磅炸彈。衝擊波鼓盪開來,又震撼了多少敏感的神經。馮亦代、黃苗子這些大家,在眾人眼裏,一直是光芒四射的文化名人。他們著作等身,文化學術的貢獻光輝耀眼。就是說做人,誰曾經懷疑過他們的作為?一個「臥底」,拆穿了他們形象的另一面。卻原來,多年了,他們一直領命監視民主黨派的諸位要人。他們表面上和這些昔日的老朋友禮尚往來,談天說地,噓寒問暖;暗地裏,每次交往都在寫匯報,記日記,對象說了什麼,有何想法,都由他們定期向聯繫人匯報。他們是安插在危險分子身邊的密探,以此作為考驗他們對執政黨是否忠誠,重在表現立功行賞。

這些臥底,和監視對象都是親密的老朋友,有的甚至共過患難。國民黨高壓統治時期,他們曾經一起面對強權爭自由,風雨如晦,雞鳴犬吠,漫漫長夜裏,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論私交,他們也可說是老交情了。

懷揣着小九九,約好日子,登門,交談,發牢騷,嘆悽苦,虛偽地灑一掬同情之淚,老朋友留下吃飯,執手淚眼相送,遠遠地依然可以看到門口的孑然的身影——回到家裏,背着家人,打開幽幽的燈光,一筆一筆記下獵物不合時宜的言論行蹤,電話約了上線,約了時間,約好地點,偷偷地見面。呈上獵獲,聯絡人肯定了報告價值,欣欣然眉飛色舞。再回家,記下關懷與鼓勵。每接一次頭,都是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依靠這些立功表現,摘帽子,改善待遇,不知道當年這些文壇名家,怎樣在光影里暗夜裏交替扮演兩種角色?

這一拆穿,受損最大的是文化名流的人格。原來他們表面上親親熱熱,迎來送往,暗地裏卻是刺探情報,隨時準備給朋友加罪的探子。尤其是,這些監控對象,幾十年來風雨同舟,一起從患難中跌撞過來,曾幾何時,物傷其類。生死之交成為刀俎上魚肉,他們毀滅的,不僅是一個人的前程,也是數千年中國文人的為人道德。朋友乃五常之一,為一己之私出賣朋友,士林不齒。今天,在一個堂皇的旗號下,他們偷偷摸摸積累着殺戮朋友的罪證。中國文人的道德潰敗,在這一個角落,尤為令人觸目驚心。

他們當然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政治正當性,讓他們雖然飽受感情折磨,還可以不在乎人情瑕疵。那麼,當失去政治正確以後,人間只剩下了道德譴責。這一場隱蔽的行刺之後,損失最大的是他們。

臥底當探子,當然不是他們人生的全部。但這一重身份,足可以讓他們的人格大廈轟然倒塌。我們承認,他們對於文化建設功不可沒,可是,暗地裏的鬼蜮伎倆,麒麟皮下頃刻露出馬腳。一代文人的輝煌,黯然失色。民眾對他們的尊敬,頓時消解。

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兩張面孔,雙重人格,亮度對比度,臥底事件都創造了當代最為刺目的記錄。

為此,我對章詒和先生揭露臥底的文章,景仰已久。她輕輕地挑開黑幕,那幽暗的一角,曝光出幢幢諜影。那人性惡的隱秘,攤曬了,白光閃爍。一拳打出去,無情殘忍,卻也公理戰勝,坦然磊落。

《臥底》風波,已成過去。近讀北島的散文,卻是又回憶了不久前的靈魂震顫。北島的幾篇散文,或許言者無意,章詒和先生的無情揭露,卻從此不再孤獨。北島文字後面的迷蹤幻影,又讓臥底,再一次成為好奇的想像。

北島在散文《聽風樓記》裏,回憶馮亦代先生,多次將話題逼近了臥底的傳說。儘管只是在話題的邊緣周旋,儘管只有隻言片語,回想章詒和先生的揭露文章,還是有一種「旁證」的感覺。

北島的回憶里說:

馮亦代於1949年離開香港前往重慶,臨行前曾受喬冠華囑託。到了遲暮之年,記者在採訪中問及那些往事,「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他沉默了半天,又說:「我做的事都是黨讓我做的,一些黨內的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我的工作。我只能講到此為止。」黃宗英逗着問他:「總能透點風吧。」他斷然地說:「連老婆也不能講。」也許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種事是可笑的,半個世紀過去了,連國家檔案局的資料都解密了,還能有什麼秘密可言?我想馮伯伯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他青年時代對革命的承諾:士為知己者死。

確如北島所說,1941年喬冠華所託,無非是搜羅知識分子支持中共。這有什麼不敢對人言及呢?倒是1957年打成右派以後,奉命暗中監視往日同僚,給當局刺探情報,這才是不可對人言及的。我寧願相信,「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連老婆也不能講。」說的正是1957年以後的奉命臥底。馮亦代先生言在此意在彼。甚至可以想像,他在信誓旦旦地申明「連老婆也不能講」的時候,立刻想到了暗夜裏的秘密接頭。他的心劇烈地抖顫開了,大顆的汗珠滴下來。

我之所以這樣推測,如同北島所說:這和先生所說的「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馮亦代先生晚年,和北島曾經保持了非常深摯的友誼。1976年10月「文革」結束,北島搶先找到馮伯伯,悄悄透露了逮捕「四人幫」的消息。上世紀80年代以後,馮亦代這一代知識分子走向思想解放的洪流,同情支持年輕人的種種出格越軌的先鋒文學實驗。北島這個名字,在當時無疑是離經叛道的旗幟。在北島攪起的漩渦里,時時倒可以看到老人的身影。當局或獎或懲,大概有了10月的同謀關係,他從不抱怨。在1979年10月的《新觀察》,馮亦代撰文,為《星星畫展》事件呼號吶喊。1989年早春,風雨飄搖,北島「為要事」趕到馮伯伯家,二人顯然約談了什麼。馮亦代表情嚴肅,不但沒有拒絕北島的請求,反而稱讚他「做得好」。北島清晰地記得二人相視一笑,那是雷鳴電閃風滿樓台時刻的心靈默契。此時我簡直看不明白,馮亦代先生究竟是哪一家的臥底?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兩重人格,在重大事件面前表現得淋漓盡致。

北島的散文里,還有關於他父親「向組織匯報」和冰心談話的記錄。

1957年,北島的父親趙濟年調到民進中央宣傳部擔任副部長,部長是著名作家謝冰心。北島在《父親》裏回憶:

謝冰心在民進中央掛名當宣傳部長,凡事不聞不問,父親身為副部長,定期向她匯報工作。這本是官僚程序,而他卻另有使命,那就是把謝的談話內容記下來交給組織。父親每隔兩三周登門拜訪,電話先約好,一般在下午,飲茶清談。回家後根據回憶整理,寫成報告。

1950年代的知識分子改造,經歷了三反五反,洗澡交心,知識分子早已噤若寒蟬。1957年反右以後,文化人更加成為一支落敗的隊伍,繳械投降不計其數。趙濟年先生回憶,大多數知識分子是主動接受思想改造的。在民主黨派中央機構,思想交鋒的基本形式有兩種,一是小組學習,一是私下談心。謝冰心這樣的著名作家,當然是思想改造的重點對象。在趙濟年先生看來,「把私下談心內容向組織匯報,在當時幾乎是天經地義的。」

北島在這裏說得比較含混。一方面,趙濟年匯報冰心屬於「另有使命」,另一方面,趙濟年認為向組織匯報「幾乎是天經地義的」,究竟是組織的安排佈置,還是自己的主動匯報?副部長報告部長言行,看來組織安排佈置的可能性較大。那麼再進一步,是例行匯報還是秘密匯報?還是間諜手段?這期間的區別還是不容忽視的。

即使不屬於間諜手段,宣傳部門的部長副部長暗裏監視,定期呈遞報告,這種監控手段也夠駭人。身旁一雙眼睛暗裏窺探記錄,人人自危,這就是1950年代民主黨派高層的生存環境。匯報和反匯報,偵察與反偵察,人際關係里的笑裏藏刀,明槍暗箭,讓我們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感。人人都監視,人人都被監視。大家都長着一雙警察的眼睛,機關家庭都籠罩了恐怖氣氛。這個時候,你才會體會到羅斯福所說的「免於匱乏的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多麼可貴。

趙濟民監視匯報冰心有沒有成果?沒有。這不是他沒有盡力,而是冰心早已感覺到了什麼。晚年回憶當時情景,趙濟民感嘆冰心早已不像早期作品那樣單純。每次聊天都步步為營,滴水不漏。終於,她對趙濟民攤開了大實話:「我們這些人,一趕上風吹草動,就像蝸牛那樣,先把觸角伸出來。」北島在回憶里說:

看來她心知肚明,試圖通過父親向組織帶話——別費這份兒心思了。

選一個民主黨派的組織成員安插眼線,這種辦法可行嗎?趙濟年以他的忠順服從,證明了這種辦法是行得通的。

趙家也算個大戶人家,不幸前幾代中落。趙濟民受過苦,北京解放前夕,協助地下黨收集糧食情報,思想傾向進步。他自幼喜歡書法,愛讀文學書。但北島說,骨子裏頭,他是個技術至上主義者。他先後在人民銀行和保險公司工作,困難時期在家裏裝配電唱機和半導體,和多數民主黨派的成員一樣,順從聽話是他們的性格特徵。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他會按照上級組織精神,聲色嚴厲地處理「犯了錯誤」的下屬,其實也未必是什麼大不了的錯誤。

這樣一個父親,偏偏有一個叛逆的兒子,而且幾乎是中國青年叛軍的首領,這父子之間的衝突,就成為激烈的家庭大戰。

1971年林彪事件以後,父子二人曾經縱論時局,邊喝邊聊,大醉之後,隔天北島得到的警告是不要出門亂說,免遭殺身之禍。1972年,北島把自己寫的新詩拿給父親看,沒想到父親責令他馬上燒掉,因為一句「綠色的陽光在縫隙里流竄」把老人嚇壞了。

北島成為朦朧詩的領袖以後,父子的衝突愈加升級。這些時代先鋒,當時一個一個衣冠不整,鬚髮長亂。北島父親多次拒絕他們進門。詩友給北島臨了一幅表現主義的油畫,掛在床鋪上方,父親終於爆發,咆哮着命令北島把油畫取下。兒子不肯,父親一把從牆上扯下,撕成兩半。數次爭吵,都以北島出走結束。一直到1990年父親退休,這父子二人依然互相看不慣,鬧彆扭,不爭吵了,冷戰並未休止。

可以看出,父親對北島的指責,不儘是家庭倫理衝突,其中更多的是不同的政治生活造就的文化性格。一個守舊服從,在舊有的社會秩序里生活習慣了的老人,遇上了一個青年一代的叛逆領袖,老一代的生活方式完全被顛覆,他當然要習慣的保護早已獲得的安全感。

1990年代以後北島出國,以自由人的身份在世界各地週遊。自由言說,自由出入,大口大口吐納新鮮空氣,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舒暢的呼吸。晚年的趙濟年,終於平和地接受了下一代的反叛。這父子二人幾十年的衝突,成功地演繹了一部自由與服從的鬥爭史。結局是父子二人一同皈依自由,大團圓,喜劇落幕。

扯出趙濟年父子對立,無非要證明一點,以趙濟年的立場覺悟,性格為人,當年上級選他做眼線,有道理,有根據,完全可能不負重託。

北島回憶,父親決定給他講述這件事,無疑下了很大決心。

1999年秋天,北島父母到美國探親,北島開車陪他們出遊。一天回家路上,父親「無意間」說起一件事,令北島「大吃一驚」,當即「試圖從後視鏡看到他的表情」。車上說話不便,晚飯後北島接上了路上的話茬兒,「他似乎也在等待這一刻,於是和盤托出。」

北島的震撼當然也是我們的震撼,誰相信一個軟弱的人會承擔如此心靈重負。

趙濟年2003年去世,歐風美雨,中國巨變,高齡殘年,大約終於體會到了當年的荒謬,不想把沉甸甸的記憶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那是深秋之夜,夜涼如水,後院傳來陣陣蟲鳴,冰箱嗡嗡響。我勸父親把這一切寫出來,對自己也對歷史有個交代——這絕非個案,涉及一段非常特殊的歷史時期,涉及知識分子與革命錯綜複雜的關係。他點點頭,說再好好想想。這事就此擱置,再未提起。

一直到去世,趙濟年也沒有寫出這一段驚悚的往事。

又一個「到死也不能講」的標本。

很早就喜歡北島的散文。喜歡他依然攜帶的上世紀80年代之風,喜歡他的世界眼光,也喜歡他憂鬱感傷地回憶老北京。甚至他談譯詩,也跟着他品位現代詩的翻譯困境。在北島身上,負載着那一代人多麼豐富的記憶,歷史的藝術的濃稠的意味,讓我每每沉浸其中,心嚮往之。

這一回的臥底疑蹤,可算是令人驚訝的副產品。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2011年第12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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