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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貞報國蕭光琰--慘死文革無人憐!

蕭光琰一家一直在互相安慰,互相支持,盼望情況起變化。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他們全家都挺住了。可形勢愈加惡化。工宣隊又進駐了大化所。蕭光琰意識到,自己遇到比以往更大的危機。

工宣隊有個人老是戴着八角帽,大家都叫他「八角帽」,是大連電磁場的工人。態度很兇狠,動輒就動手打人。1968年10月5日,工宣隊派人把蕭光琰抓進「牛棚」,與其他牛鬼蛇神集中在一起。同時,抄了蕭光琰的家。抄走了他家一切值錢的財物,其中包括甄素輝父親給她留下的家傳的戒指(有人說是孫中山送給她家的)。

在中國這個環境中,蕭光琰特殊的經歷,使他比一般人更依賴他的家,突然進了專政隊,離開了夫人,離開了女兒,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前面一片黑暗。

人們在努力證明他是特務,不管有沒有根據。工宣隊希望工作有成績,能抓出美國特務,在當時多榮耀啊。於是蕭光琰被搞成有背景、有組織的特務機構的成員。人們不去追究這特務是真是假。當時所謂?打擊一小撮,保護一大片。」其實是「打擊一小撮,嚇倒一大片。」大多數群眾是順應潮流的,也形成一種可怕的力量。

「八角帽」的功勞越來越大。在他眼裏,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怎麼「教育」都不過分,他們沒有什麼功勞,卻過着比工人好得多的生活。他們用當地人發「博士」的諧音給蕭光琰起了個外號叫「白屎​​」。從蕭光琰的交代里得不到更多的特務活動信息,為了擴大戰果,有人開始動武,特別是「八角帽」,認為這樣才可能讓他徹底交待問題。每天拳打腳踢,甚至用「三角帶」這種特製的刑具來鞭打。嚴厲的、無休止的「審訊」周而復始:你在美國掙那麼多錢,生活那麼好,為什麼回到中國?你能把美國的資料弄到中國來,一定也能把​​中國的資料弄到美國去,你為美帝國主義搞了多少情報?

蕭光琰不斷地寫檢查,寫揭發材料,回答他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他寫出來的東西不能讓工宣隊滿意,他們需要的是有轟動效果的揭發材料。他們逼他一遍遍地寫。

四顧無援,遍體鱗傷的他,在經歷了世道人心,生死榮辱之後,心如死灰。剛歸國的時候受到懷疑,五年,十年還在懷疑,回國服務快二十年了,還在懷疑。他面對着一個他無法理解、也無法理解他的世界。

1968年12月6日,工宣隊的「八角帽」又對蕭光琰進行體罰。他精神特別壞,喃喃自語:「共產黨的政策是給出路的……」在這段時間裏,他一定反覆想過自己的出路,尋找過生存下去的理由。可是,他看不到出路。他不想連累家人,不想辜負甄素輝的感情,更不想對不起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也不留下,讓他們更容易劃清界限。這幾乎是文革中自殺的人的共同特點,要麼不留遺囑,要麼留遺囑把自己大罵一頓,為的是不牽連家人。

12月11日晨,當專政隊員喝令「牛鬼蛇神」起床時,蕭光琰終於不必再起來,面對這個醜惡的世界了。驗屍結果:服過量安眠藥--巴比妥自殺。他走了,帶着滿身的傷痕。他剛剛四十八歲。

這是「八角帽」沒有想到的,也是工宣隊的頭頭沒有想到的。他們不知道靈魂高貴的人往往脆弱。據說工宣隊也感到緊張,他們加緊搜查了每個被專政的人,防止再有「畏罪自殺」的。可見他們知道把人逼上絕路是錯誤的。但工宣隊同時宣佈這是階級敵人走投無路時的選擇,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偉大勝利。工宣隊的人貼出了「特大喜訊」曉喻全科學院,決定「乘勝前進,深挖一切階級敵人」。

他們確實取得了偉大成果。由大連化學物理所,大連海運學院,大連運輸公司、大連婦產醫院組成了聯合專案組,並命名編號,把以蕭光琰為中心的(三○一)特務集團案列為重點大案,進行緊張的內查外調,株連所及達十一個單位二十六人,其中包括和蕭光琰交換過熱帶魚的老理髮員,以至給蕭博士打過針的護士。當然,他們說這是「清隊的重大收穫」,「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但可惜的是,任你怎樣政策攻心,棍棒啟口,硬是搞不到一點像樣的證據。所以,「三○一」一案實質上毫無結果,以至不了了之。可惡的是,「專政隊」的暴徒及其幕後指使人的功勞卻不減。大連化學物理所已經得到上級的重視,不久,他們就成為毛遠新親自抓的典型,作為「工人階級佔領科研部門」的活樣板,把他們的'經驗'赫然發表在《人民日報》上。

九泉相會

在蕭光琰已經長眠不醒時,甄素輝正在營城子農場勞動改造。當天下午大化所工宣隊的人把她叫到大化所。嚴肅地宣佈:「反革命特務分子蕭光琰畏罪自殺,他的問題是敵我性質的。你要繼續交待。」

甄素輝異常安靜。她甚至失去了女人痛哭的本能。她看着丈夫的遺體,提出了任何人都沒法拒絕的要求:准許她請兩天假,回家照料多日不見的孩子,她的請求被批准。她當天就回家了。自從他們夫婦倆被關起來,十四歲的洛洛就開始孤身一人,無人照料。

甄素輝天性柔弱,卻善解人意,在蕭光琰心情惡劣時,她總是輕聲細語地給他安慰。她外圓內方,有自己生活的原則,做人的原則。蕭光琰多次挨批判,甄素輝永遠站在他身邊。可是蕭光琰悄悄地走了,沒留下一句話。出於母親的本能,甄素輝不能不想,如果她隨蕭光琰走,洛洛怎麼辦?洛洛沒有成熟到能像成人一樣為自己負責,又不是幼稚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我想甄素輝一定和女兒進行過一場世界上最艱難的談話,進行了外人無法判斷的生死抉擇。洛洛曾把自己的一張照片留給了同學,小小的孩子在照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寫着:永久的紀念。看來她對一切是有準備的。

甄素輝和洛洛一起包了餃子,一起吃了餃子。幾天後,當人們發現她們的屍體時,母女倆緊緊地相擁,悽然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多少年來洛洛可愛的樣子一直在我面前晃動,無法忘卻的可愛、弱小與無辜!剛剛十六歲,正值對未來充滿美好幻想的花樣年華。我也一直想為什麼甄素輝能作出這樣的選擇?唯一的解釋是她心中充滿太深切的愛與太徹底的絕望!

我不能說蕭光琰是一個沒有弱點的人,但我可以說,我自己,我周圍的很多人,愧對蕭光琰的赤子之心,愧對蕭光琰對我們國家、和對我們的信任。他曾懷着怎樣的熱情踏上這片土地,又懷着怎樣的絕望無聲離去?歷盡淒風苦雨之後,他的一家竟選擇了這樣的方法駛進人生避風的港灣,這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愧對蕭光琰的親人

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蕭光琰的哥哥蕭光灝從美國回​​到中國,他要求和我見面。我當時很奇怪,他為什麼要見我呢?蕭光琰去世時,我離開大化所已經三年多了。我的印象中,他的哥哥應該比我大幾歲,但看上去挺年輕。他一下失去幾個親人,卻仍不失其溫和善良。見到他,我除了寒暄,竟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心中湧起的全部是難過和慚愧。

蕭光灝話還沒開始,已是老淚縱橫。

他說他很後悔,那時候蕭光琰多次寫信想見見他,來中國也可以,到香港見面也可以,他對中國的一些情況也有所聞,但自己的工作放不下,一直沒回來。總以為都還年輕,將來見面的機會很多。實在沒想到此生不能再見。每當想到這裏,他就覺得沒有盡到當哥哥的責任,蕭光琰一定是有難處才多次寫信想見他。可蕭光琰在信里從沒講過他的真實處境。他怪罪自己為什麼就沒早一點兒想到呢。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美國也有報道,那時能設想蕭光琰的處境,可已經無法聯繫,現在來了,可是太晚了!什麼也不能為他做了。

蕭光灝說他很早以前就從光琰的信中知道,我和蕭光琰關係很好,給了他很多關照和幫助,他這次來一個是想看看弟弟、妹妹生活過的環境,看看他們走過的街道,他們工作過的地方,做點生者還能為他們做的事;另外就是想來看看蕭光琰的朋友,也表示一點謝意。他說蕭光琰在回中國這段時間裏,除了家庭之外,總還嘗到了一些人間溫暖。

不是指責,不是聲討和憤怒,而是感謝,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作為一個基層領導,其實很多批判打擊蕭光琰的運動都是我領導的。雖然有很多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畢竟有一份我的責任。聽到這裏我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了。我很想說「對不起」。

我不記得當時我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可我記得自己歷經劫難,剛剛在走上坡路,還心有餘悸。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心中有再多的不滿也不敢否定文化大革命,不敢否定任何一次政治運動。我不想去說空話大話,也不敢說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那種惶惑和尷尬的心境至今記憶猶新。聽說他來中國還有一件事,就是想找到當時孫中山送的那個戒指,對他來講,這個戒指有太多的紀念意義。後來調查,這個戒指被當時抄蕭光琰家的人賣了,最後也沒有找到。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華聲論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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