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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貞報國蕭光琰--慘死文革無人憐!

他的夫人當時天天擠公共汽車到大連海運學院去教英文,可是她從不抱怨,完全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態度。在我家裏,我和蕭光琰談話時,他夫人從來不插嘴,如果我有事情問甄素輝,她總是就事論事地回答(不太流利的中文),從不多說。她非常愛丈夫,坦然地接受着現實。回國十年了,蕭光琰知道妻子承受委屈的能力遠遠超過自己,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夫人都靜靜地讓他傾吐,然後用女人的柔順和堅韌來安慰解脫。

她對蕭光琰照顧得無微不至。當天氣驟然變冷時,她會變出一件毛衣,而蕭光琰就像聽話的孩子,把毛衣穿上。你覺得他們之間非常和諧溫馨。蕭光琰對夫人的關愛無處不在。他會先走一步去給夫人開門,進了門如果夫人要脫外衣,他馬上從後面把衣服拿好,出門前他會先一步把夫人的外衣撐開,幫夫人穿上。有西方「婦女先行」的君子風度。他和夫人說話也非常客氣,從來沒有中國男人對待「屋裏的」那種命令式。我看到這些,覺得很新鮮,也很欣賞。

蕭光琰和洛洛討論功課,做遊戲。洛洛很爭氣,從上學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那時候我家裏養了一盆君子蘭,正值盛開之際,洛洛的可愛激起了我的藝術靈感。我叫她坐在君子蘭前面,要給她照相。蕭光琰竟然認真地問六七歲的女兒,你說坐在花的旁邊好還是坐在花的後面好?洛洛有自己的主意,坐在花的旁邊,眼睛看着花,我給她照了一張我自己很滿意的藝術照,可惜在動亂中丟失了。前幾天,女兒打電話高興地說,無意中,她發現了一張一寸的小照片,是我家三個小孩與洛洛的合影。洛洛舉着小手,樂呵呵地招呼人。

有了這個給蕭光琰安慰和幸福的家,不管外界的形勢如何,他都努力保持積​​極的生活態度。不僅永遠注重自己的儀表,家裏也佈置得極具藝術感。當外界的壓力越來越大時,蕭光琰所有的歡樂越來越寄托在自己溫暖的小家裏,寄托在孩子身上。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好丈夫,是一個好父親。他說有這麼可愛的女兒,有這麼漂亮溫順的妻子,還圖什麼呢?

兩極對話

我和蕭光琰的經歷、背景完全不同,很多觀點也不同,進行的常常是兩極對話。其實這些不同,開闊了我的眼界,向他學了很多東西。

他常說:工作和娛樂之間要有個平衡,只會工作,不講究一點娛樂和享受,也是人生的遺憾。人追求的不是工作的完美,而是人生的完美。他對別人批判他愛打球、愛跳舞大惑不解,他問我人如果不會休息和娛樂,工作有什麼意義呢?工作不就是為了人們更好的休息和娛樂嗎?

那個年代,很多科技人員都想入團、入黨,一些研究人員非常注意搞好群眾關係,爭着做收拾衛生、打熱水之類的事,群眾的反映不錯。可蕭光琰不僅從來不做掃地清潔這些事,還說這應該是清潔工的事。

我對他說:為了給自己創造一個好的工作環境,你得入鄉隨俗,隨大流,不能輕易得罪周圍的人,對下屬的科技人員的要求不能太高,更不能為了工作上的事發脾氣。脾氣倔強的人常常質地脆弱,願望達不到還毀了自己。要有點兒遇水則柔,遇鐵則鋼的韌性。有人覺得你有博士架子,那你以後做事就注意點群眾影響,比如多和工人打招呼,幫助清理衛生,和工人打成一片。他會很奇怪地問:為什麼?

蕭光琰的動手能力很強,為了試驗,他能自己吹出各種試驗用的精密玻璃儀器,還經常教工人一些吹玻璃的特殊技巧,老玻璃工都很佩服他。他說那是工作需要,我可以做。可我的工資比一般工人高很多,讓我總和工人打成一片,去干工人的活,那不是浪費嗎?人是有分工的。

中國文化叫人隱諱的保護自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冤家宜解不易結」,「好漢不吃眼前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道理卻很難讓從小生長在美國的蕭光琰明白或接受。而他的很多觀念,對我來講也很生疏,很難解,有些我也是經過很長時間才理解。

成年累月,在強烈的政治氛圍中,蕭光琰已經逐漸失去了自我,他也認為自己應該接受改造了。那麼多人都說共產黨是對的,在這巨大的多數面前,他感到必須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可他又覺得,怎麼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樣,讓一個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如果沒有能獨立思考的個人,社會能發展嗎?科學家即使已經儘量感受和運用自由的力量,思維也還是在種種習慣的束縛中,如果每天接受各種框框,必須往東想或往西想,能有突破嗎?

「拔白旗」運動更拉開了他和周圍人的距離。他不再輕易發表不同意見,改變了剛回國時,一有想不通的問題,就要打報告,要說清楚的態度。

現在想來,他經常對我訴說他對現實的不解和無奈,有些是很有道理的,他也希望從我這裏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作為一個基層領導,我已經習慣了和​​共產黨步調一致,對他的想法,不敢做深入思考,只是想讓環境儘量減少對他的傷害,讓他學會保護自己。可我們的私人友情無法改變大環境。我在承擔一個基層領導的責任,要對自己的行為後果負責,從不敢和他說得太深。這種有所保留的交往雖然溫熱過他因不斷的運動而灰冷的心,但卻無法解除他的痛苦和迷茫,無法改變他的命運。有些時候,理解一個人就是創造一個人,可惜在那個時代自己也怕犯政治錯誤,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他說得對,也不敢給予大膽支持,潛意識當中,也在適應環境保護自己。所以直到現在,作為一個被蕭光琰真誠信任的朋友,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他。

我被停職反省

即使我很謹慎,也沒保住自己,更沒保護好很多需要保護的知識分子。不久我自己也成了在共產黨內被批判的對象。因為我的很多想法與那個時代不一致,同時也有很多非常個人化的因素。

大躍進運動之後,從輕工業部調來了大連市委新書記。他的夫人原來是國家石油局的副局長,調到石油研究所任黨委副書記。我那時老是覺得自己水平不夠,心想從石油局來的人,水平一定比我高,正好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來石油所,我就主動提出讓她擔任黨委書記,我擔任黨委副書記。科學院黨委經過研究,同意了我的要求。

新書記工作努力,但正襟危坐,常用獨得天下真理的樣子去教訓別人。知識分子不太吃這一套,所里的很多人有事不去找她匯報,而老是來找我談。群眾對她的不滿,在她那裏就轉化成對我的不滿。她給我的工作設置障礙,甚至不讓我到北京去參加我應該出席的科學院的會議。

開始我還是很想遷就她,但是有太多的觀點不一致,我對知識分子的愛護被認為立場站在「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一邊。她是一個堅定的左派。

我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市委只好派統戰部的人來調查。統戰部的人在石油所召集了會議,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奇怪的是竟然所有的人異口同聲,認為責任在她,不在我,所有的人都為我說話。她繼續呆在石油所已經毫無意義,只好把她調走。我又恢復了正書記的職務。後來她連續換了幾次工作,都搞不好關係。我那時還不知道,她的走,其實已經為我自己種下了未來挨整的種子。

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批判以後,共產黨內開始了「反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我成了在劫難逃的被批判對象。大躍進之後,市場物品緊缺,貨架上往往是空的。我家阿姨到市場買不到菜,回家說:外面到處是標語,搞除四害,搞六無六淨(已經不記得其定義),搞什麼六無六淨,大連市場的貨架子上才是六無六淨,什麼都沒有。我覺得阿姨形容得很形象,就在共產黨黨內的會上說了。

綜觀我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鬥爭不力,妥協退讓,加上「六無六淨」的「右傾言論」,市委領導就把我定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大連市委讓我停職反省,每天在家寫檢查。當時整我的勢頭很大,我心裏清楚這裏的內在起因:得罪了市委書記夫人。雖然心中無愧,失去工作,停職在家寫檢查,也還是有很大精神壓力。

在自己的不惑之年,無端挨整,使我對於「右派」、「白旗」被整的心態滋味,對蕭光琰和其他在運動中挨整的人有了更多的理解。更加了解了在由上而下的政治漩渦里,人們對自己的命運是何等地無能為力!表面上每個人的批判都是從革命事業,共產黨的利益出發,其實政治清算背後,摻雜了數不清的個人恩怨,好多人是利用把自己裝扮得大公無私來悄悄地獲得私利。

我被停職這段時間裏,沒再去打網球,和蕭光琰在一段時間裏就沒有了多少聯繫。

又見光明

當我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報到省委以後,省里派人下來調查,發現實在是沒有什麼事實,下面的人都替我說話,所以就決定不給我戴帽子,只算是有「右傾機會主義錯誤」。大約在家裏呆了半年以後,恢復了我的職務。這次停職反省,使本來個性不強的我變得更加謹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華聲論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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