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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紐約小人物扳倒亞馬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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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一個很有意思的新聞:亞馬遜原本想在紐約建一個規模巨大的第二總部,但因為遭到紐約人的強烈抵制,最終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

備受全美城市追捧的巨無霸亞馬遜,卻在紐約栽了一個小小的跟頭,這其中的過程和原因值得細細說一下。

文章稍微有點長,希望你有耐心看到最後。

1、

紐約和亞馬遜是互相需要的,這件事原本兩全其美。

對紐約來說,亞馬遜如果能來,絕對是一件大好事。

亞馬遜不是普通的公司,而是長期以來一直和蘋果谷歌競爭全世界市值最高公司寶座的神級企業。

亞馬遜創始人貝索斯身家一度高達1600億美金,地球首富,美國媒體誇張地稱他是「這個星球上有史以來最有錢的人」。雖然他最近飽受離婚和緋聞困擾,但公眾形象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亞馬遜的產品和服務滲透進了美國人的日常生活,除了壟斷美國的電子商務和雲計算,還通過併購進入了很多別的領域。

甚至連美國最著名的老牌媒體之一,曾經在水門事件里把尼克遜拉下馬的《華盛頓郵報》,都被貝索斯豪擲2.5億美金買下。

科技一直是紐約的薄弱環節。美國最有影響力的科技企業幾乎都集中在西岸——谷歌/推特/Facebook/Instagram/LinkedIn/PayPal/AirBnB等等都在矽谷,亞馬遜和微軟則在矽谷以北、同樣位於太平洋岸邊的西雅圖。

亞馬遜的到來毫無疑問將會大大地提升紐約在科技行業的地位,帶動其他科技企業的發展。

更重要的是,亞馬遜這個項目將創造25000個新的工作崗位,預計在未來20年上繳275億美元巨額稅收。

所以,紐約市市長白思豪(Bill de Blasio)和紐約州州長安德魯·庫默(Andrew Cuomo)一直在極力促進這件事。兩個人原本是政敵,但這次罕見地結成了同盟,都對亞馬遜志在必得。

對於他們來說,這將是未來參選更高職位時可以用來向選民拉選票的重要政績。州長甚至開玩笑說,只要亞馬遜能來,他願意從此改名叫亞馬遜·庫默。

另一方面,亞馬遜當然也是需要紐約的。

畢竟,紐約這樣的世界級城市、金融中心、文化中心,它的人才儲備和綜合實力放在全世界也少有其他城市能夠比擬。

2017年,亞馬遜因為考慮到在人口只有70萬的西雅圖已經沒有太多的擴張空間,開始在全美範圍內尋找新址修建第二總部,稱為HQ2計劃。

消息傳出以後,全美國一共有238個城市向亞馬遜伸出了橄欖枝。它們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製作計劃書和宣傳視頻,極力展示自己的優勢,同時許出了各項政策和稅收上的優惠措施。

這種爭先恐後邀寵的盛況,和前些年中國各個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熱情不相上下。所以有媒體略帶揶揄地形容說,亞馬遜辦了一場選美比賽。

這場選美比賽最終的結果是,亞馬遜把原本計劃容納5萬人的第二總部一分為二。

其中一半,放在弗吉尼亞州的阿靈頓。

這個地方是五角大樓和美國國家公墓的所在地,離美國首都華盛頓很近,雖然屬於另一個州,但其實相當於華盛頓的近郊,坐地鐵就能到。

阿靈頓和華盛頓的關係,就如同馬鞍山之於南京,崑山之於上海,燕郊之於北京

另外一半,就放在紐約。

之所以選擇這兩個地方,很耐人尋味。華盛頓是政治中心,紐約是經濟中心,都是全美最有權勢的城市,而且貝索斯在這兩個地方都買了豪宅。

很多人猜測說,很可能貝索斯心裏早就看好了這兩個地方,當初大動干戈在兩百多個城市裏選總部不過是場公關秀。

不管怎麼說,不管是不是內定,紐約毫無疑問是亞馬遜最好的選擇。

2、

所以,亞馬遜把第二總部放在紐約,對亞馬遜好、對紐約好、對紐約地方官員也好。

那到底是誰在反對這件事呢?

答案是,一群擔心自己的生活會被亞馬遜的到來影響和改變的普通老百姓。

亞馬遜紐約第二總部的選址,是長島市(Long Island City,簡稱LIC)。請注意這個長島市,和大多數人熟悉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裏那個長島不是一回事。

長島離紐約市車程兩個小時;而長島市則位於紐約本土的皇后區,和曼哈頓只隔着一條窄窄的東河,坐地鐵到曼哈頓只有一站,到時代廣場也只有三站。

長島市的「市」不是行政級別,而是地名的一部分,比如北京有個地名叫騾馬市。

長島市是我在紐約除了曼哈頓以外最喜歡的地方:地理位置絕佳;房價沒有曼哈頓那麼貴;最關鍵的是因為臨近河邊,視野和風景很好,抬頭就能看到曼哈頓的無敵天際線。

長島市的社區文化也很有特色,這裏雜居着來自全世界各國的移民。曾經有住在這裏的朋友自豪地和我說,長島市一共17萬居民,但他們說的語言總共有170種。

以前紐約人只愛曼哈頓,曼哈頓一個小島集中天下繁華,曼哈頓以外的其他地方則基本上都是住宅區。

長島市和周邊地區住着很多中低收入的居民。長島市隔壁的另一個社區,就坐落着全美國最大的政府公屋項目Queensbridge Housing.

最近十幾年,從花旗銀行在這裏建了辦公樓開始,大量商業地產項目逐漸在長島市出現,現在長島市已經是全美國發展最快的區域。

原來破敗的住宅樓、社區小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鮮亮麗的高級寫字樓、高檔公寓樓——類似的過程,我們在中國的城市裏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了。

這個過程叫士紳化(gentrification)。亞馬遜看上長島市,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看中了這裏的發展潛力。

中國人習慣了大拆大建,可能覺得士紳化是件好事,讓城市變得光鮮亮麗。可是在歐美,士紳化是個貶義詞,很多人是反對士紳化的。

因為,摩天大樓和現代商業設施會割裂城市自然生長的機理,徹底摧毀原本的社區文化;更重要的是,會抬高周邊的地價和物價,房價和房租必然上漲。

亞馬遜在阿靈頓的項目,雖然也有人反對,但沒有形成太大的聲勢,一切都在按原計劃推進。

但在紐約,去年11月亞馬遜項目的細節公佈以後,立即激起了人們強烈的關注。

3、

長島市居民最直接的擔心是亞馬遜新總部將僱傭的25000名員工。

支持這個項目的人宣稱這是給紐約創造了新的工作崗位,但按照亞馬遜以往的做法,這些職位會面向全美國乃至全世界招聘,真正留給紐約本地的可能不多。

即使全都在紐約招聘,能勝任這些高技術白領職位的也必然需要有高學歷,中下階層窮人根本分不到好處。

25000人,加上他們的配偶子女,這些人一下子空投到原本只有17萬人的地方,可以想見會造成多可怕的衝擊?

首先,交通會承受巨大的壓力。途經長島市的幾條地鐵,原本就已經非常擁擠,每天高峰期憑空多出小10萬人擠地鐵,局面簡直難以想像。

其次,亞馬遜表示這些員工的平均年薪是15萬美元,即使在紐約這也已經是很高的收入,遠非一般工薪階層所能企及。可以想見,這些人需要與他們的收入相匹配的消費方式,從而必然推高物價。

再次,原本紐約的房子就供不應求,房租已經高到讓人無法忍受,多了25000套房子的需求以後,房租必然大幅上漲。

事實上在亞馬遜的計劃公佈後,馬上就有房東把原本1800美元月租的房間漲到了2600美元。

原本住在這裏的中低收入階層,只能搬到偏遠的地方,給那些租得起房子的亞馬遜員工讓路。更窮的人,恐怕就要無家可歸了。

這樣的憂慮並不是沒有根據的,亞馬遜所在的西雅圖就是前車之鑑。

西雅圖是個小城市,在享受亞馬遜榮光的同時,也以傾城之力承受着亞馬遜帶來的陣痛。

2013年到2018年,西雅圖的房租上漲了31%,房價更是大漲71%,造成了大量的無家可歸者。

這是《西雅圖時報》的一個統計:2018年,西雅圖一共有12112名無家可歸者,僅此於紐約和洛杉磯,居全美城市第三。要知道,西雅圖的總人口在全美只排第18。

在亞馬遜確認放棄在紐約建總部以後,我在《紐約時報》一篇文章後面看到一條被贊了2000次的熱門留言。

「親愛的紐約:作為一個最近無家可歸的西雅圖人,我想說你們剛剛躲過了一顆子彈。」

4、

基於這些擔心,紐約的社區草根組織迅速地行動起來,挨家挨戶向居民解釋利弊,組織他們用各種方式表達抗議,發起了一場又一場的集會。

紐約市議會就此事舉行的兩次聽證會上,抗議者佔領了會場,居民向亞馬遜的代表連環發問,把毫無準備的亞馬遜代表弄得狼狽不堪。

亞馬遜線下的書店也成了他們經常去抗議的地方。

亞馬遜標誌性的笑臉符號,被改成了哭喪臉。

他們還發傳單,打廣告,發起了#NoAmazonInLIC運動,Amazon變成了Amazno。

隨着抗議運動的推進,人們又發現了更多值得憤怒的事實。

原來,紐約市市長和州長為了能夠促成這件事,一直在私下運作,甚至試圖繞過市議會和州議會,讓這件事不需要通過議會批准。這樣的黑箱操作,剝奪了公眾的知情權。

紐約市政府和州政府還給亞馬遜許諾了3億美元的減稅政策。可是,亞馬遜本身就已經富可敵國,是全美國最有錢的公司。讓這麼有錢的公司享受巨額減稅,是不是正當、是不是公平?

另一條新聞更是讓公眾對這件事的質疑直接轉向了亞馬遜本身:

2018年亞馬遜在美國的利潤是112億美元,可是在享受了各項稅收減免、補貼和採用了一系列聰明的避稅措施之後,亞馬遜上繳給美國聯邦政府的稅是0。不但如此,他們甚至還得到了1.29億美元的退稅。

也就是說,全年淨賺112億的亞馬遜,不但沒給美國政府交一分錢的稅,反而從國庫拿了1.29億。沒有人確切知道亞馬遜是怎麼做到的,可以肯定的是它們一定沒有違法逃稅,它們只是為自己的貪婪尋找到了法律和政策的漏洞。

眼看反對的情緒越來越激烈,亞馬遜無心戀戰,於是匆忙發出聲明,宣佈放棄在紐約建第二總部的計劃。

5、

一群中低階層的「草民」,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最終趕跑了不可一世的巨無霸,捍衛了自己的家園。

從短期來看,長島市的居民算是取得了勝利。

但他們真的是勝利者嗎?我看也未必。

客觀地講,亞馬遜的到來的確能給整個紐約的發展帶來很多的好處,也能給長島市的發展注入活力,改善整個地區的城市面貌。把亞馬遜趕走,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說實在的,誰不願意住在一個光鮮亮麗的地方呢?誰願意自己居住的街道破破爛爛像是貧民窟呢?

長島市的居民不願意承受因此帶來的房價房租上漲等後果,不願意他們的生活被改變,訴求絕對合理;而且他們的訴求能夠被聽到,被尊重,起效果,也很讓人羨慕。

再微不足道的草民,也不必擔心被時代的鐵蹄無情碾壓,成為社會發展的犧牲品。

我很喜歡的香港歌手黃耀明有一首歌《下流》,唱的就是那些被時代鐵蹄碾過的小人物的悲傷,歌詞裏有一句,「他們向上奮鬥,我們向下漂流」。

但是另一方面,把亞馬遜趕走這樣兩敗俱傷的激烈處理方式,也值得商榷。

更好的辦法,也許是通過抗議對亞馬遜施加壓力,讓它們來落戶的同時也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情理上這完全說得過去,既然要來賺錢就得付出相應的成本。

事實上這次亞馬遜做出了一個承諾,願意出資500萬美元在長島市建一個職業培訓中心,為那些中低收入教育程度不夠的窮人提供職業技能培訓。

可惜的是,雙方並沒有太多機會在這個方向上做進一步的談判。紐約人認為亞馬遜的這個舉措還不夠,以亞馬遜的傲慢,也不願意做出更多的讓步,反正有200多個城市在等着亞馬遜搬過去。

激烈的對抗往往是歐美社會不可避免會出現的現象。因為當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說話的時候,一定是每個人都用最大的分貝叫嚷,為自己爭取最大限度的公平和利益,卻往往忽略了整體的效率。

不然你覺得為什麼長島市這麼一塊和曼哈頓咫尺之遙的黃金寶地,卻不能建成上海浦東那樣的繁華之地?

歐美城市裏,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同樣拿紐約來說,曼哈頓下城的老中國城,緊鄰世貿中心,但整個區域破爛不堪。紐約市政府早就有心對整個下城做都市更新,但阻力實在太大,多年無法推進。

去年去倫敦的時候,我特地去了一個叫「大象城堡」(Elephant& Castle)的社區參觀。這個地方同樣緊鄰倫敦市最中心,到倫敦金融城只有一河之隔,地鐵只有幾站,地理位置同樣十分優越。

出了地鐵站,我看到一個類似北京城鄉結合部農貿市場的shopping mall,破敗程度讓我不敢相信自己在倫敦。我聽到坐在路邊長椅上的一個老黑對着電話吼:where is my f**king money? yes or no?

我又站了一會兒,一個我認不出族裔的婦女走過來對我說,她餓了一天,讓我給她點錢買麵包。不管她在說真話還是在騙錢,都很能說明一些問題。

很顯然,這是一個很窮的街區,平時幾乎不會有我這樣的觀光客來到這裏,而這樣的地方就離倫敦市中心咫尺之遙,讓人震驚。

這幾年倫敦也在大力開發象堡,我去的時候看到了好幾棟豪華公寓樓,還有一個巨大的公寓樓盤以及配套商業設施正在建設。

但這樣的開發,也激起了很多的抗議。

說到底,還是那個公平和效率的老問題。

注重效率的人,往往會無情地無視那些會被發展犧牲的弱勢群體;而注重公平的人,則寧願犧牲整個社會的進步,也要保護弱勢群體的權益。

也許,能夠兼顧公平和效率,在這兩者間找到平衡,才是一個社會最好的發展模式吧。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假裝在紐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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