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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夏提:劫後餘生 一位維吾爾女士的撕心陳述

—羞辱恐懼的烏魯木齊記憶(一)

作者:
「自機場那一幕起,我已經沒有了過去每次回家時的興奮和到家的感覺;枯燥而又沉重的審訊在不停的重複中持續了將近四個多小時;走出派出所,我早已經是又餓又累、心情沉重;感覺自己來錯了地方,似乎來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一個恐怖的黑森林,不知道吃人的野獸會從哪個角落衝出來吞噬我。」

兩個月前,我的推特多了一個朋友;看名字,是個哈薩克姐妹;很快,這位朋友給我發了私信;然後,通過私信我們交流、認識了,得知她目前人在土耳其。

然後就是偶爾的私信往來,在往來中,她有意無意的提到了她2018年5-6月份回了一趟烏魯木齊的事,但只是一帶而過,沒有詳細內容;但我有種感覺,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卻沒有說出來,或說不出來。

為了得到更多、更新鮮有關東突厥斯坦的消息,我冒昧地給她發去了我的電話號碼,告訴她如不介意,我們可以通過電話進行交流,那樣方便,也快捷;很快,她在Wahtsapp上加了我;我再沒有催她,想給她點時間。

大約過了一兩天後的一個下午,她發來短訊問我能否給我打電話,我立馬回復可以。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電話,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中國能否知道我給你打電話?」這問題太突然,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告訴她應該沒有問題。

電話沉默了一陣後,那邊傳來女士特有的低沉,稍帶沙啞的聲音:」我想哭,其實,我每天都在哭,我一直都生活在恐懼中;我回烏魯木齊的經歷,我不敢回憶,不敢想;但也揮之不去,像個陰影籠罩着我。」我鼓勵她到:「我可以理解,你大概是經歷一段可怕的遭遇吧;沒事,我聽着,你說出來;可能,說出來會好一點。」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緩慢的,以略帶沙啞的聲音,開始了她經歷的陳述,「你知道嗎,我父親是個很有名氣的維吾爾詩人、作家,在東突厥斯坦文學界也很有名氣;我自小上的是漢語學校,和你一樣是個民考漢。我早早就下海做生意了,很早就離家闖蕩中國各地、中亞各國及土耳其等。我在各國都有朋友,也有很多土耳其、哈薩克、柯爾克孜、烏茲別克、漢等朋友,因走南闖北做生意,還認識了很多中國各界漢人官商大佬;我一直以為自己出身名門,又有一口流利的漢語,認識各國官商大佬,官場能力無限,應該能應付一切。」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繼續道:「直到上一次,大概也是我最後一次回烏魯木齊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可以說,我被徹底擊垮了;我沒有想到,他們居然也那麼對待我,我的那些官商朋友也無力回天,根本就幫不上忙;他們怎麼能這樣對我們呢?為什麼?」然後是啜泣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蒼白無力的安慰說:「別難過,別哭;慢慢說,說出來就好了。」

「我還是從上上次的回烏魯木齊說起吧。2017年的年底我因為公司事物回烏魯木齊,一到機場就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你大概想不到,我很早就把我的民族改成了哈薩克,我拿的也是哈薩克斯坦護照;你知道嗎,當時,我只是圖方便,把民族改了,拿了哈薩克斯坦護照;但我一點沒有想到,哈薩克斯坦護照救了我;在海關,我被帶到了一間房子裏,那裏早已聚集了好幾十位維吾爾男女老少,一會兒來了幾個警察,把那些男的都非常粗暴的推走了。」

「房間裏只剩下我和7-8位維吾爾女士;一會兒,又來了幾個男女警察,更為粗暴、不由分說的要那幾位女士脫衣服,要脫光,他們要檢查;我看到那些維吾爾女士都非常順從得脫下了衣服、只剩內褲和胸罩,她們不知是因為羞辱、還是因為冷,看得出來身體在瑟瑟發抖,但都毫無表情默默地低着頭站着;你知道嗎?那一場景讓我如夢初醒,永遠難忘;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尊嚴被侮辱了,我覺得我也已經被脫光,我也赤身裸體站在她們中間;其實,當時,我真的是希望自己也和那些被脫光的維吾爾女士在一起,那可能會稍微減輕點我的羞辱感。」

「突然,一位警察喊着我的名字說到:你,你過來;我也開始身體發抖,慢慢地、幾乎是拖着腳步極其艱難的走到他的前面;他指着外面說到:你出去,派出所警察來接你了。我沒有敢回頭看那些站着的維吾爾女士,低着頭走出了房間。」

「外面站着的是我認識的,我家小區派出所的一個哈薩克警察;我似乎看到了親人,想要衝到他懷裏大哭一場;他似乎感覺到了,像是躲瘟疫一樣,一臉很嚴肅、很橫地對我說:走,我帶你去派出所談話。然後,看也沒有看我,就押着我走出了機場。」

「上到派出所警車裏,哈薩克警察對我說:你怎麼不提前打個電話告訴我你要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幸虧我來的快,要不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這樣,我現在帶你去派出所登記,過一下程序,但你不能回家住,你必須住在自治區制定外國人住的賓館;你也不能開你自己的車,也不能使用你過去在這裏登記的手機;也不要給這裏的親人打電話;千萬記住我告訴你的這些話,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也別給你的親人找麻煩;一旦你被國安、國保或連我們都搞不清的其他人抓進去了,如果我們及時得不到消息,不能及時找到你的話,後果就很嚴重。」

「我腦海里還是那幾個維吾爾女士赤裸的身體和她們無奈的順從、沉默,及其給我帶來的羞辱、委屈,我只是不停地機械地點頭。」

「派出所里的談話實際上也並不如我所期盼的那麼輕鬆,儘管是認識的警察,似乎也帶着朋友的關懷;但明顯的那並不是談話,是審訊;大概警察也要自保吧。」

「自機場那一幕起,我已經沒有了過去每次回家時的興奮和到家的感覺;枯燥而又沉重的審訊在不停的重複中持續了將近四個多小時;走出派出所,我早已經是又餓又累、心情沉重;感覺自己來錯了地方,似乎來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一個恐怖的黑森林,不知道吃人的野獸會從哪個角落衝出來吞噬我。」

「更認不出這是自己曾經的家園,是父母養育我的故鄉;這裏已經變得既陌生又冷酷,充滿了羞辱與荒謬、無恥。我好不容於擋了個出租車,找到了指定外國人住的賓館;但這裏又是一場不亞於派出所的審問,又是近一個多小時的前廳工作人員問話。」

「拿到鑰匙,開房門,屁股還未坐熱,紛亂的思緒還未收攏來,又有人敲門了;打開門又是警察,是附近派出所的;又是一個多小時同樣一些問題的重複審訊、登記。」

「警察走了之後,儘管肚子很餓,但也不想出去,害怕、恐懼籠罩着;我也沒有敢給任何親戚打電話聯繫,包括和我最親的姐姐;我只給幾個漢人朋友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到了;他們告訴我第二天在賓館等他們來接。」

「第二天一大早,一位漢人女士,我的商業合作夥伴,也算是我的朋友,她來接我;但一路上,只要有檢查站,我們倆總是被分開;漢人朋友可以不檢查、或裝模做樣的檢查一下她;輪到我就是特別待遇,搜身、問話等等;每次檢查完,備受羞辱的我,當萬般無奈的看那位漢人朋友時,她也只是略微尷尬的笑一笑。」

「當天,搞完了公司業務的洽談後,我請求我的漢人朋友開車把我送到姐姐家;這之前,我借用漢人朋友的手機給姐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到了烏魯木齊,下午完事後去她家看她和其他親人;但第一次,我聽到電話那頭的姐姐說話有點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告訴她晚上見面再說,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下午,我來到了姐姐家,家裏只有姐姐、姐夫和她們的兩個孩子,其他親戚一個都沒有來;我有點奇怪,還未等我發問,姐姐示意我跟她走到廚房;只見姐姐打開水龍頭,讓水嘩嘩的流着,然後,貼近我耳朵小聲說道:『妹妹,我沒有通知其他親戚來看你,這裏形勢不好,你最好儘快離開,再不要回來了;這裏一切都變了,沒有人是安全的,我們也都非常的害怕,妹妹;國外有親人的是重點,儘管他們可能不知道你是我親妹妹,但難說不會有人打小報告,我怕我們會被抓進去,請你原諒我;還有,爸爸留下的那些維吾爾語的書籍,你能帶走的,就帶走;帶不走的,你看能否乘人不注意,幫我扔到街頭公共垃圾箱裏?』「

「我姐姐從小就膽小,謹小慎微,但我覺得她也有點太膽小了;那都是父親一生收藏的書本啊,父親曾一再叮囑我們,什麼都可以扔,但書本不能扔;那是知識,是歷史,是傳統,是維吾爾民族的過去和未來;大概是看到我有點生氣吧,姐姐小聲說道:『你不知道妹妹,現在是一天一個政策,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本維吾爾語的書會被定為禁書;家裏有禁書被抓走的不少呢,我們都害怕呀,妹妹,害怕,你知道嗎?請你理解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看着可憐的姐姐那恐懼、祈求的雙眼;我只好點點頭說:『好吧,我幫你處理爸爸的書。』」

「姐姐似乎還有話沒有說出來,欲言又止;我說:『姐姐,你有話就直說,別猶猶豫豫的,我們是親姐妹,什麼話不能直說呢。』姐姐稍微猶豫了一下,對我說:『妹妹,晚上吃完飯,你還是回到賓館住吧,家裏有點吵,可能會影響你休息。』我突然領悟到了姐姐的意思,她是害怕我住到她家;我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再害怕我也是她妹妹呀,姐姐怎麼能這樣呢;但我還是極力裝作沒事,儘可能以坦然的口氣說:『沒事姐姐,我正好晚上和生意夥伴有活動,也正想着怎麼告訴你早點離開呢,我一會兒就走。』」

「大家都陷入了一種無聲的尷尬,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姐姐幾乎是在沉默中開始做抓飯,我和姐夫勉強東拉西扯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然後就沒話說了;姐姐的兩個孩子似乎也突然長大成熟了,也都變得非常的沉默寡言,和我只是簡單問候一陣之後,就說要寫作業,各自進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開始默默地走到書架前查看爸爸留下的書;看着那些散發着重重油墨味兒的書,那一本都重要,但我無法全部帶走,必須選擇;我再三挑選,選了十來本自認重要的、有着父親簽名的書,我把書小心翼翼地裝到姐夫遞過來的一個小包里;這時,姐姐喊吃飯了;大家就圍坐在一起,幾乎是默默地吃完了飯。」

「飯後,我打破沉默對姐姐說:『姐,我該走了,得回賓館,我的合作夥伴肯定等急了。』姐姐、姐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也未挽留;我一站起來,姐姐就走過來,緊緊地握着我的手,似乎怕我跑了似的,一直握着把我送到了門口;當我回頭看她時,我看到了她眼裏的淚水,看到她在極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聲來,我說到:『再見姐姐,保重!』姐姐一下子把我拉到了懷裏,再一次緊緊地抱着我,把頭放在我肩上,極力壓低聲音、極其傷心地哭起來;我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我從未見姐姐這麼傷心的哭過;這哭聲讓我揪心、難過,也想哭;但我還是控制住自己,抱緊姐姐對她耳語說:『姐姐,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比這困難的時候我們都經歷過,不要哭;我還會再來看你。』姐姐立即回答說:『別,妹妹,別回來,千萬別再回來!』」

「離開烏魯木齊之前,我和一位可以信任的漢人生意夥伴一起,有她開車,匆匆忙忙去了兩趟姐姐家;按約好的,主要是將一些爸爸留下的維吾爾語書籍拿走;一些書,我親手扔到了街頭公共垃圾箱;你知道嗎,每次扔書,我都有一種揪心的感覺;我的心在流淚,與其說是流淚,還不如說是流血,似乎我是在扔掉爸爸留給我們的最後留戀,最後思念;我小時候聽父親講過燒書的事,但這回我經歷了過去,但就我來說,比過去還可怕!你要親手扔掉你父母留下的、他們曾經珍愛過的書本啊!」

「每次見到姐姐,她都是那副驚恐的模樣,每次離開前,象是永遠的告別;讓我揪心,讓我痛。」

「就這樣,本來打算要待一段時間的我,在害怕與恐懼中結束了商業上的洽談,告別姐姐和親人,告別自小長大的烏魯木齊,帶着羞辱和憂慮,帶着無盡的傷感和遺憾,匆匆地回到了哈薩克斯坦。」(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維吾爾人權項目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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