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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者沈志華:曾是中國第一號黃金販子

沈志華是中國歷史學界一個奇葩,他早年蒙冤入獄,出獄後只得從事經商活動,靠倒賣黃金賺得第一桶金,功成名就後毅然停掉了所有生意,全身心投入到歷史學研究領域,經過多年耕耘,現已成為國內冷戰史研究領域權威。本文摘自2008年第18期《南方人物周刊》,為該刊記者吳虹飛對沈志華的採訪。

書齋中的沈志華

沈志華1950年出生。1968年應徵入伍。1979年考取中國社科院世界史系碩士研究生。現為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蘇聯專家在中國(1948-1960)》、《毛澤東斯大林朝鮮戰爭》等,主編《韓戰:俄國檔案館的解密文件》(3卷)等文獻資料集。

本刊記者吳虹飛發自北京

「我不想再招惹誰了……也不是怕,我現在事太多了。」歷史學家沈志華說,「我不大想談一些特別現實的問題。」

說歸說,實際上做的,卻還是他自己的一套。

他藉助新公佈的蘇聯檔案,澄清了很多共和國歷史上的懸案,比如毛澤東的韓戰決策、蘇聯空軍在朝鮮戰場上的介入,等等。這些研究和現有的認識有出入,招來某些同行的側目自不消說,還有人網上罵他「漢奸」。

「這些人根本沒有看過我的書。不可理喻,我也不理他們。」對在對立陣線的那些同行們,他則有特殊的心情。「其實我知道很多人特別恨我,但是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有一批人,他們老想批判你,但是時代不同了。」

他其實喜歡爭論。「但是他們不會。我倒真的希望他來批判我,那樣子他就真的是去做學問了,不是去喊口號了。喊口號批我是沒有用的,我說的就是事實,你不能說沒有這件事,你要說沒有這件事,那你拿材料來跟我說。我只做事實的描述。」

「這個社會肯定出了問題」

沈志華學上歷史,完全是基於年輕時代的屢屢受挫。「40歲前我就沒有順過。」前途一片看好,卻莫名其妙從部隊復員;明明是最高分,卻上不了清華……他不甘心,肯定哪裏出了問題,他想搞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家6個孩子,都是大學生,就我不是。小時候我們都想當科學家,那會兒有一本書,《科學家談21世紀》,就是談現在,對我影響特別大。後來我上了男四中,也是奔着清華去的。」

「文革」爆發了。「我比較幸運,68年2月就當兵了,航一師的,修飛機。」他在部隊幹得很好。在別人忙着背《毛選》、熱衷政治運動的時候,他去鑽研業務。19歲就成了機械師,有資格和專家一起參加發動機會診。「我們師長對我太器重了,拍着我肩膀,『小伙子,你就是中國航空兵的未來啊。』」

「一直幹下去,現在少說也是個少將、中將什麼的。」他的將軍夢很快破滅了,因為被人誣告,他卷進一個子虛烏有的反革命集團。復員,回北京當了工人。他很快就重新振奮起來,繼續學。

「一年以後,正好趕上73年的考試。73年周恩來說要改革教育,說上大學不考試不行。我考得很好。四門,在電力系統考生里門門第一,清華大學非我莫屬啊。後來出了個張鐵生,交白卷。就變了。不但沒有錄取,還批判我。說你為什麼考這麼好,這裏有問題。說明你不安心當工人,不安心做一個無產階級,非要往臭知識分子那圈子裏面鑽,走白專道路。

「給我氣的,真是氣瘋了。我覺得這個社會太不公道了,一把火就把數理化的書全燒了,不學了。我就研究政治,研究社會科學。我真的很想搞明白共產主義怎麼回事。

「1975年的時候,出版了一大批西方的軍事著作,像24卷本的《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戴高樂回憶錄》等等。我都看了。」

好像開了一扇天窗。「這歷史怎麼跟我原來學的都不一樣啊。」疑問越來越大。他又看了很多所謂的「灰皮書」。「當時能看的就是『灰皮書』,內部發行的,因為我父親的級別夠買很多這方面的書。」和上海學者朱學勤在《「娘希匹」和「省軍級」》那篇著名回憶文章中講的一樣,「文革」晚期這批原本作批判用、內部發行的西方社科著作,成了很多人思想啟蒙的火種。

「鄧力群覺得我是不錯的小伙子」

1978年,招工考進社科院時,他的思考已經有點頭緒了。他寫了一篇文章,「想解釋一個問題,就是從建國以來到『文革』,為什麼我們的政策總是要『左傾』,總是要超越現實。」

這篇文章直接影響到他當年考研,他的通知書生生就給領導扣下了。

文章也被當時實際主持社科院工作的副院長鄧力群看到了。鄧在一次大會上講,沈志華的看法是「典型的持不同政見者的觀點」。

沈志華直接找到鄧力群,「我去了他家。我們聊得挺投機的。我講了我的經歷,我為什麼思考這個問題。後來他覺得挺不錯的這小伙子。」結果第二天,通知書就到了。

很多年後,鄧力群還在一次接見年輕學者的會上說,「現在社會上都說我是『左王』。其實我是很愛才的,當年沈志華,他的觀點我很不同意,但是我還讓他讀了研究生。只要你真有才能,你好好學習,就能為國家做貢獻。」

在監獄裏做學問

社科院的3年,沈志華學得很刻苦。發表了8篇論文,儼然一個青年明星學者了。但是,臨答辯還有十幾天的時候,一場劫難降臨了。「夜裏十點多,家裏來了大批警察,直接就給銬走了。我正在床上和孩子玩呢!」

最後判刑,泄漏國家重大機密罪,兩年徒刑。

原本,公安系統的家裏人打算憑藉關係,辦個保外就醫什麼的,能少受點罪。誰知撞上1983年的「嚴打」。「監獄只進不出。我1984年5月22號從監獄放出來,是『嚴打』以後全國第一個釋放的人。」

「『嚴打』那會兒,一個小房子要擠幾十個人。我們一個挨一個,排着隊睡覺。翻身也要一起,往一個方面翻,總不能臉朝臉吧。」

後來他轉到勞改農場正式服刑。「然後就開始想寫書了。我做那個碩士論文雖然寫了3萬多字,實際上材料非常豐富。一開始沒有紙筆,我就用牙膏皮,寫在《列寧選集》的邊上。那會兒的牙膏跟現在不一樣,都是鉛皮的,能在紙上留下黑色的痕跡。列寧被關的時候,就是拿牙膏皮寫字。我要用的書,都是家裏給我送進來的。那會兒人家盛傳,說北京第二監獄的圖書館就在沈志華床鋪底下,我鋪底下全是書。」

他在監獄裏面還開了一個世界史的課堂。「那幫人聽得津津有味。不能白聽,你得給我做卡片。結果我們那個牢房所有的人都給我抄卡片。我在書上做好標記,他們就摘抄。」

「監獄生活他們都說度日如年,我倒是覺得過得蠻快的。因為在監獄裏頭信息非常閉塞,沒有任何事情干擾你,一天到晚你腦子想的就是你眼前的這個事。我想的就是我這本書。所以你看,我不到一年就寫了一本書。」

這本書後來出版了,叫《歷史的啟示》,講的是20年代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和探索。

熬過了兩年的監獄生活,1984年5月,沈志華出獄。「最痛苦的就是剛從監獄裏出來的時候。在監獄裏頭,雖然不把你當人看,但是大家都是同等的。出來就不一樣了,人家都是正常人,你找工作沒人要你,樓道里的人見了你都斜眼看你。我明白了,為什麼很多人一旦進了監獄,這一輩子就淪落了。因為你出來以後,完全是一個社會最下層的人。沒人關注你,沒人信任你,也不給你工作。」

他感慨,如果沒有後來的改革開放,那就簡直無法生活了。「那會兒改革開放,氣氛已經有了,所以也還是有一定的機會的,比如說自己做點小買賣。我弟弟讓我賣水果,弄了一車梨,我推到大柵欄去,半天我就回家了,實在是不好意思開口吆喝啊。」

北京呆不下去,就想到了南下。「85年過年的時候,他們讓我去深圳看看,深圳那會兒英雄不問出路啊。我就去了深圳。跟着幾個朋友一起做進出口貿易。」

後來,研究生時的同學做了華夏出版社的總編,要出一套外國學術叢書「20世紀文庫」,缺人審稿。於是找到了沈志華。他放棄了南方已經穩定的工作,每月700元的工資,回到北京,看稿子,每個月130元。

這一年連軸下來,審完了60多本書,近2000萬字。「到88年底,眼睛壞了,醫生說再繼續下去,就有瞎的危險。我發現,不依靠體制,我自己也可以搞學問。」

「我想不行我還是回去又掙錢去吧,我就回廣州了。」

這就開始了他的黃金生意。

黃金買賣是有嚴格管制的,很多人靠的是走私。但他憑藉自己的學識和誠懇,很快就在北京打開了渠道,拿到了合法批文。「我沒走什麼歪道,我也干不來這個。就是人家負責管事的人認可我。我每月幾次飛北京進貨,每次背個幾塊,一塊25公斤,那一年我一人做了半噸黃金。那個時候黃金界都知道我,沈志華,中國頭一號黃金販子,每天在飛機上來回背黃金。」

「後來,海南省的銀行的人,黃金處的人都來找我,說你在北京有什麼關係?給你們一個公司的黃金比我們銀行的還多,下次到北京帶我們一起去吧。」

40歲開始的好運氣

他賺了不少錢。「反正有幾十萬,我就覺得足夠了,自己搞個研究所,能花多少錢,而且正好1990年那年我40歲了,我想不能再幹了,再干就掉錢眼裏出不來了。」

也真如他所說,他的好運氣從40歲開始。「回到北京,我又賺了一把,這次更多。我做了一套文白對照的《資治通鑑》,很成功。」

開始是跟人合作,他只管內容編輯,組織學者翻譯。後來對方不看好,撤伙了。他被逼上梁山,只好接過來自己干。「發行的時候,我也想了幾招。我把新書發佈會開到人民大會堂,花了錢,上了新聞聯播。」

在北京豐臺新豐賓館的書會上,他爭取到一個小時,給幾百家新華書店的經理講《資治通鑑》。「效果很好,當場就訂出4萬套。」

這一把奠定了他的底氣。他徹底退出了生意圈。「開始寫論文,搞研究了,組研究所,建立史學基金,都是自己出錢墊。這是1993年開始的。」

從回歸學術圈,到正式為同行所承認,進入「體制」,當大學教授,沈志華用了10年。這應了他社科院導師的一句話,「以你的天分,加上現在的用功,10年內肯定成為有名的學者。」

30美金僱用俄國學者

淘蘇聯檔案的事,是他尤為得意的一筆。

蘇聯解體,一大批檔案得以公開。對歷史學者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大概94年,在一個會上,我提出要去搞檔案。我說現在我們是跟國外學者同一個起跑線上,他們也是剛看了這些東西的,我們搞蘇聯史的真是得天獨厚。」

他需要一個官方身份。「沒正式單位,也沒有檔案,誰給你證實,你怎麼出國?」他去找了當時的社科院副院長王忍之。很快就談好了,社科院出名義,沈志華出錢。發文,搞一個俄國檔案收集整理課題。然後他挑了幾個俄文好的就去了。

去了俄羅斯,才發現那裏的效率之低下,令人難以忍受。「一天也就是兩三個小時上班,9點上班,11點才開門。而且特別貴,一頁一個美金,這是國家檔案館,你要是去蘇共中央檔案館,一頁2.8美金。」

「我靈機一動想個招,咱們雇俄國學者干。他們國內學者收費便宜。我們買了幾本指南,複印了大量的目錄,挑出我們需要的。然後走訪各研究所,找人,找願意乾的。那時候帶了好多二鍋頭和茅台。酒過三巡,『哥幾個,有事兒求大家,我們就是想弄點兒檔案回去,主要是研究你們蘇聯的歷史。』俄國人喝完酒,非常活躍,大家談得非常誠心。每人我先發300美金,大家很高興。」

再就是去美國複印檔案。「蘇聯剛解體的時候,他們就花了重金把大量的檔案買走了。一個胡佛研究所,光目錄就上百卷。」

現在,這批花費上百萬巨款的蘇聯檔案差不多已經整理出來了,還在陸續翻譯中。到他家查資料複印檔案的人太多,他索性完整地複印了兩套,一套放在北大,另一套放在華東師大。「我敢說,我北京大興的家裏藏的蘇聯檔案比圖書館都多。」

「國內原來沒有冷戰史研究這麼一個領域。因為中國不怎麼接受冷戰這個概念。你注意看中共領導人的講話,冷戰一共沒有提幾次,毛澤東文集,我查了一遍,大概也就講過三、四次,而且都是帶引號的。所謂冷戰,他認為是美國的一種政策。所以基本上整個90年代,還不允許出現這個詞。」

「最開始搞,都是我自己花錢。我每年召開一次會,我就看國內誰研究這個,比較不錯的,我來挑人,然後我出錢。」

「我們搞的都是神仙會,規模不大,每次開會二三十人。但是我要求論文要好,而且我們這個會開的那都是針尖對麥芒,你用的什麼材料,我用的什麼材料,你什麼觀點,我什麼觀點,討論得非常熱烈。每次開完會我們都出本論文集,到現在這些論文集都算是很上乘的。」

這樣一下就把冷戰史的根基打好了。「後來,是和北大合作,北大有意讓我過去,我自己也發現完全靠個人去號召還是有一定問題。當時在北京還不允許用冷戰史這個名目,那會兒還是比較敏感的,觀念沒轉過來。後來就叫了現代史料研究中心。」

現在這個冷戰史處於一種什麼狀態?「完全是一種國際化的,我今天在國內發現了一個新的檔案,寫了一篇文章,明天國際上都知道了。也不再是大國關係了,而趨向於一種社會、經濟領域,甚至是文化領域的研究。比如美國對外政策其中有一個側面,就是它的宣傳戰和心理戰,它這種文化輸入,在哪個國家什麼時候放什麼電影,都是有算計的,它要求影響你的人民,這是它的考慮。反過來講,其實中國也經常搞這種文化外交,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周恩來出席日內瓦會議,就放《梁山伯與祝英台》,原來中國文化是很優美的,很深沉的,類似這樣的事很多。」

把歷史的真相寫出來

人物周刊:很多人都在憂慮傳統的斷裂,歷史學家對此可以做些什麼?

沈志華:我覺得我們搞歷史研究,非常偉大,就是去追蹤歷史的真相,因為人們了解的過去,很多都是失實的。你說這一代一代的人,上中學,上大學的課本就那麼弄下來,這將來怎麼得了,中國的文化怎麼得了?誰來傳承啊?不是老說傳統斷裂了嘛。你真正要想影響這個社會,就得把歷史的真相寫出來。從長遠的觀點看,這個是最本質的東西。人們知道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自己就會去思考。

人物周刊:你理解的歷史是什麼?

沈志華:歷史過程是一個一個鏈條連接起來的。但是歷史學家講的故事從來是不完整的,為什麼?沒有新的文獻,就說不清這回事。有人說沈老師你講課像說評書一樣,其實有很大的區別。你仔細聽,就知道了。說評書那故事肯定是圓滿的,一環扣一環,一節扣一節,我講歷史,這個現在只能存疑,為什麼?因為沒有進一步能夠證明這個的材料。

人物周刊:學術上您一直都是單幹,很晚才進入大學體制,您對這個環境感受如何?

沈志華:現在的教育體制就是一架行政機器。意志不堅定,或者說內心追求不是很強烈的人,都會被捲入這個機器當中,然後跟着運轉,把你的精力、時間完全耗費在一些表面的事情--名和利上。

搞歷史的人誰不知道得看材料,誰不知道寫東西得有真憑實據。你不能拍拍腦袋想想就說。但是你沒那個時間,上面要求你一年要發幾篇文章,工資又低,你只好去創收,搞一些跟學術沒有太大關係的事。現在大家都在爭項目,為了申請這個,一天到晚就是填表啊,統計啊,一天到晚評比啊,評估啊。久而久之,真的也沒有人做學問,把學生也都帶壞了。這種狀態快10年了。

人物周刊:接下來有什麼學術上的打算?

沈志華:我在的華東師大有了一個專門的「冷戰史研究中心」,學校也很重視。學科建立,人才培養,都有了很好的環境。

我自己這方面,最近資金託管上遇到一點小麻煩,沒法再投入很多了,好在也不用自己貼了。另外,我在上海有一批企業家朋友,素質很高,也願意為文化做點事,也信任我。所以我想將來還是會做一些支持學術的事情,把好的資源整合起來做基金,資助檔案收集整理。博士生有好的課題,也可以來申請。比如很多至今研究很薄弱的領域,比如建國之初大城市的接管工作、秩序的恢復等等,我們可以給你條件,讓你跑檔案,查資料。

人物周刊:到現在為止,有什麼特別遺憾的事情嗎?

沈志華:當初沒有學好英文,和國外同行的交流受限制。當初我跟李丹慧(沈志華夫人)商量,女同志學語言快,想讓她學,哪怕是專門到國外呆兩年都成。但人家自尊心強,不干。(大笑)說憑什麼你搞專業,我就要學英文。現在老了,很難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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