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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北大荒》選登 天打雷劈遭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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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生產隊,隊長是文革後新提拔起來的,階級鬥爭觀念強,左調唱得高。鐵匠沒要到,來了個書生老兒。他的一幫「苦大深仇」的哥兒們是很不滿意的。在他的指使下,「打頭人」即生產小組的組長,是他表弟,就處處整我,在農場稱為「穿小鞋」。除做技術活,比如扶犂拉壠、點種、揚叉,還做消耗體力最大的上、下糞等等重活,要我頂強勞力干。他還經常出口亂罵,動手就打。我從小任何事都不甘人後,半年後一切農活我都幹得麻利,他還不肯放過我。我寧可少休息,也要搞好質量,落在後面常被他當眾大罵。有一天鏟地時我那條壠草少,我加快速度趕到他前面。他大怒,一甩鋤頭,衝到我面前,揮着拳頭劈頭打來。我實在忍無可忍,略施了一點父親教給我的「柔道」,摔了他一個跟斗。後來大家把他拉開了。晚上隊長扣了我全天工分,還報告大隊說:「四類分子無法無天,居然敢出手打組長。」這位組長憑着是隊長的親戚,平常吆五喝六,捧上欺下,不是罵這人,就是扣那人的工分,連貧下中農都對他不滿。


偏巧第三天下午鏟地,他一個人沖在最前面,我落後五六十米,跟我一起的還有兩個中學畢業生。3點左右,天氣悶熱,北面隱隱有雷聲,我們附近都沒有下雨,突然一聲巨響,一道閃光,從雲端打到前面地上,離組長只偏了幾十厘米。聲響過後,前面倒了十多個人。兩個學生嚇呆了,我說:「快,先救稍遠的。」我們跑過去,暈倒的趕快掐人中穴,進行人工呼吸。距中心近一些的全被擊昏,我用刮鋤頭的小鏟刀的尖刺他們腳底上的湧泉穴,都被救醒了,最後我跑去看組長,兩隻腳被電擊,血肉燒乾見白骨,眼睛大睜,瞳孔已散大,有人問:「還有救嗎?」我說了一聲:「活該!天報應!」剛好被趕來的隊長聽見。

「晚上,我跟你算帳。」叫人把屍體抬走了。

「唉!快找雷楔啊!」我被「雷楔」這新鮮事吸引了,跟着他們一齊在雷擊區的地上慢慢挖,把鬆土刨開,看見有一處土呈紫色,順着挖下去,像樹根一樣,逐漸分成許多岔枝,展開變細,在地下接近兩米處消失了。黑土燒成紫色的瓷。大家小心翼翼地抬雷楔回去,倒豎在隊部,真像一隻紫色的美麗的大珊瑚。

晚上,隊部擠滿了人,大隊、公社的幹部都來看「雷楔」,還有就是來「幫助」我。首先隊長把我臭罵一頓:

「四類分子,老反革命黃湛,前天膽敢破壞生產,不服管教,今天又約同別人見死不救。黃湛對共產黨和貧下中農懷有刻骨仇恨。」

我也據理駁斥,指着雷楔說:「電擊情況,它是最好的證明,幾十萬伏高壓電,擊中人身,看看他那兩條腿,還能搶救嗎?土都燒成了瓷,擴散如樹根樣,說明離得越遠的,受電擊越輕,是可以救的,時間就是生命。事實證明,除組長當場被雷打死,其餘人都救活了,我的措施是對的,不存在仇視共產黨和貧下中農的情況。」

「行了!行了!不許你說,四類分子只有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管教,還要強辯,是極壞的,罰你當眾檢討兩天。」

第二天早上,我被民兵押到十字街口,先寫好一張提綱,命我記熟,還必須加深「認識」。先敲鑼,待圍觀的群眾多起來時,念道:「我叫黃湛,是判處15年徒刑的老反革命,我仇恨共產黨。」小孩子用土塊打,圍觀的人,有的吐口水,有的大罵我反動透頂。有的說:「他是蔣介石的乾兒子。」開初我很氣憤,在天災面前奮力救人,不表揚不記功,反而有罪,受此羞辱,公理何在?後來想通了:大家都在做戲,不過角色不同而已,於是處之泰然。到了下午,我罵出經驗來了。你們不是要我加深認識嗎?我就先指名罵自己一通後,就指冬瓜罵葫蘆,指桑罵槐,凡是老百姓討厭的事,我通通罵在自己頭上,慷慨激昂,越罵越高興。一個老頭子聽了一會偷偷地問我:「你在罵誰呀?」

「當然是罵我自己呀!」

他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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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放農村後,幹着重體力勞動,好不容易熬到了1972年。嚴冬過去,4、5月間,冰雪消融,批鬥四類分子的熱潮似乎降溫了,老百姓也習以為常,或許厭倦了。我把妻子、兒女省吃儉用寄來的包裹、雲南的好香煙,孝敬了隊長、公社公安員,於是乎批准我返鄉探親。我4月間回到昆明時,已春末夏初。

妻子55歲了,每天要轉兩次公共汽車,再走二里地去「向陽服裝廠」上班。她廿多年一直做縫紉工,先是自己開個小店,1956年合作化高潮,並為縫紉社,後改為服裝廠。她住在翠湖與園通山之間大興街邊一間16平方米小平房裏,孩子們都長大成家,各住各的單位宿舍。

除了大女兒讀到高中畢業,因政治審查不合格(直系親屬有關、管、殺的),沒被大學錄取外,其它兩兒兩女,只是受過小學和初中教育,很小就當童工,在艱難中長大。那時我已是七個孫兒女和外孫兒女的祖父了。

我回家的旅費是把兩、三年年終分紅的錢和勞動工分分得的餘糧售出後,才湊足的。除萬里迢迢帶十幾斤豆油外,我還能捎什麼東西回家呢?老妻每月工資43元,孩子們也都是每月工資37.8元或45.6元,還要養兒育女。他們只有在休假日,能帶上孫兒女們回家吃上頓簡單的團圓飯。

我回家的次日就去派出所,憑公社准假證明報了臨時戶口。兩月的假期未到,派出所的警察就登門催促我「快走!」
大興街是省府要人、汽車出進的重要街道,哪能容得勞釋分子久待。萬分無奈,又由兒女們湊了錢,踏上了北去的旅途。臨行前老妻趕縫了一套新棉襖褲,並千句珍重,萬句珍重!連知識分子都打成了「臭老九」,我這個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反革命」就更不能指望有什麼好待遇了。有家不能回,即便回了也不能久待。人生之苦何日方盡。

56歲的我已是兩眼昏花,只有戴着深度老花眼鏡,才能勉強看書,自理生活。這是廿多年(從54年至68年)的超負荷造勞作造成的。在北大荒初建農場群時,野外勘測,在昏暗的油燈下,用極細的筆,一划劃一筆筆地填圖、繪製。只要出一點差錯,掉腦袋的下場就等着我。長期的壓抑和營養不良,加上這兩年過重體力勞動,令我未老先衰,身體極度孱弱。

北京時特意去拜訪一下幾位世交,想請教一下,能否寫信,要求轉回昆明。他們默然良久,似有許多話不能開口。原想在北醫附一醫院認真檢查一下眼睛,與一世交之女約好,次日她失約,顯然不願安排我就醫。我感悟到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使他們害怕了。誰都怕沾着我這樣的「反革命」。受牽連被迫害的殘酷,是十年後我才知道的。1972年的中國真是走到了黑暗的谷底,悲慘的日子何日才能了結?

匆匆回到北大荒我那間低矮的小茅屋裏,等着我的是白內障惡化和雙目失明的痛境。

我們公社五、六兩個大隊,有14個人患白內障,兩個已瞎多年。四分之三的是四類分子或其家屬,可見精神上受壓抑關係極大。患病初期只覺眼前模糊,漸往中心發展,到眼神散階段,看任何物體都會看到兩、三個重影,接着出現幻覺,常常使人毛骨悚然。夜深人靜時不論閉眼或睜眼,總看見一個或幾個無頭的人影,站在身旁,一轉眼間又會變成沒有下肢,頭臉模糊的人影。還有的作出各種索取,打殺的姿式,可怕至極。我曾多次自問,生平光明磊落,從未做過虧心事,難道真是前世冤孽找上門來?莫非我陽壽將盡?日不思飲食,夜不能成眠,遂日漸消瘦。每凡舉步,即覺天旋地轉,常常高一腳低一腳,平地摔跤。方向不清,東跌西撞,我杵着棍子,摸到鐵路邊,真想躺在鐵軌上一死了之,又不甘心自殺,在悲憤之極中寫下了埋骨賦(見本篇前言)。

有一天,有人找我問了一個工程上的問題,我一時記不起來,必須查閱書籍。在眼鏡、放大鏡和兩支手電的幫助下,讀了一頁半書。來人走後,當夜我發現幾個大字缺頭缺角地站立在身旁。一轉眼又變成一行字,好像被截去了一段。過幾天遠處來了一個朋友,一直耽到天黑坐火車走了。 晚上我看到黑處有一個灰白色的人站着,嘴以上沒有了,細看服裝,就是那人。我揉揉眼再看,變了,這次是膝蓋以下沒有了。恍恍惚惚總是一灰白色的人影。次日我翻看了相片簿,晚上只看見的是相片上的模糊影子,一排排缺頭少尾。我相信不是什麼鬼怪,是視神經細胞病變所致,加緊四處尋醫問藥。

偶然聽人說東方紅林業局醫院可治眼病,我寫信並把各大醫院的診斷寄去。結果來了,說可以治,費用也不多。我就不顧天旋地轉,舉步艱難,杵着棍子,爬上火車,又經哈爾濱、牡丹江,趕至烏蘇里江邊的虎林縣,找到該醫院。徐醫生用晶狀體切碎吸出法給我治療,我一天後就可起來,三個月後全好!配上合適的眼鏡,近處視力可以到0.8。

我屋子斜對過的張老太太,常見幾個無頭的鬼來向她索命,她害怕得要死,把兒子、媳婦、女兒都叫到跟前,那幾個「鬼」仍然不離去。她成天燒香拜佛,口裏不停地求饒,弄得家人害怕,四鄰不安。謠言傳開說,她過去是地主婆,逼死兩個長工,他們來找她算帳。又說她丈夫有血債沒有交代,大隊都找張老頭去談話。那時我剛醫好回來,戴上眼鏡,照樣幹活。我主張他們去就醫,替她聯絡並借錢給她。三個月後回來了,一切幻覺消失了,戴上眼鏡可以做針線。一天,她丈夫陪同兒女繞到我的小屋裏來,一下就跪倒在地,不住地磕頭,千恩萬謝。社會的下層或偏僻的民間照樣有真情在哩!

1974年3月,妻子來信說,「果兒近日將和廠里的主要技術人員出差到東北,齊齊哈爾也將去,他已配好了你需要的不同度數的眼鏡,適應近距離和遠距離用的。」妻要我到齊齊哈爾找他。接到果兒由齊市發出的電報後,我就爬貨車趕去。當時我看不清五步開外的人,戴着眼鏡,再舉着放大鏡,湊近人才瞧得清楚。果兒已30出頭,做了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從小聰明,可惜初中畢業就不得升學。15歲的孩子在磚瓦廠背過磚頭,後再到機械廠當學工。工余之後抓緊自學,實際操作車、鉗、銑、鉋,理論從設計、繪圖皆精。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確也不易。我在旅館門前正拿着放大鏡四處找人時,他卻從背後抱住了我:「爸爸,我在這裏。」

當時我穿着一身黑棉襖褲,滿身煤灰,髒里吧嘰的。父子終究在東北能見上一面了,這使我寂寞黯淡的生活增加了幾許色彩和希望。

責任編輯: 王和  來源:永遠的北大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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