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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思良|長城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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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內我在中國旅行,穿梭於大江南北,分別瀏覽了幾處跨朝代跨時空所遺留下來的「長城景觀」。親臨其境,探索文史,有一個久遠渺邈的疑問不期然、悠悠然撲上心頭,它與家國、民族和社會的生存課題密切有關,也與當前迅疾變化和發展的國際國內形勢緊相聯繫。這疑問纏綿縈繞,揮之不去,不妨就將其名之為:長城迷思。

長城的沿革

第一處,我在「河西走廊」沿途的戈壁灘上所看到的高低堆垛、殘缺破敗的漢代長城遺蹟,無疑是一幅蒼涼肅殺的風景圖和歷史照。

圖一:「河西走廊」漢代長城遺蹟,城牆/烽火台/兵營;

漢長城是雄心勃勃的漢武帝執政時期所修,依據考古發現和文獻記載,大致確定了它的頭尾規模:西起甘肅敦煌,東至朝鮮平壤,長達一萬多公里,可謂工程浩大。它顯然是一項千年大計,預設永不爛尾。

然而,千年後的今天,西北荒原上所豎立的這些漢長城的城牆實體,多半只是數米高的斷壁殘垣,看上去像是由粗糙鬆散的黃土疙瘩大面積壘砌而成,其實當初那些完整的構造都是人工體量巨大的夯土立方。另外查閱資料,整段漢長城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使用沙子和石子,或鑿石築牆,或取土夯建,還有在沙漠地帶雜以蘆草柳枝層層疊壓而成──天長地久,時至今日,除了氣候乾燥荒涼的「河西走廊」地區尚存部分遺蹟,其它地段的漢長城建築恐怕都已經風化瓦解,不復存在了。

物轉星移,王朝更替,對於這些表象宏大廣闊、實質勞憊原始的工地廢墟,新世紀的遊人實在只宜匆匆一瞥,難以憑弔良久。畢竟,「輝煌」和「坍塌」這兩個詞語的反差太大太諷刺了。

另一處,浙江省臨海市的台州府城牆,又稱江南長城,現留建築長達五公里多,算是保存相當完好。這處「臨海長城」的起源也很早,始建於東晉(公元317年-420年),不過歷史上曾多次遭到破壞、又修繕重建。元朝時,全國各地奉朝廷命令,大量拆毀此類工事建築,然而台州府城牆以其防禦水患的重要功能免於其難。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又在原來的基礎上加建了瓮城,完善了設施,儼然成了一座具有軍事防禦(主要是海防)與防洪雙重功能的銅牆鐵壁。

圖二:浙江台州府城牆,牌坊/門樓/工事/炮台

中秋天氣,江南地帶依然日照炎炎,零散的遊客從正面山門沿着幾百級台階,緩緩登上陡峭的山崗,直達建於山頭的「攬勝門」/「顧景樓」,抬眼瞧得見整座城牆依山傍勢,俯視江河城鎮,磚石的規格結構在灌叢蔥鬱中延伸至雲霧瀰漫的遠方……,孤獨彷徨的心中自有一番虛實相間、憂樂同在的感慨升騰盤旋。正所謂「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還有就是著名的嘉峪關,號稱「天下第一雄關」,位於「絲綢之路」上西部邊陲的狹窄山谷中部,關口兩側的城牆橫穿沙漠土丘,分別連接南北兩座大山,封閉鎮鎖住古往今來的前後連通。因其地勢險要,嘉峪關曾被稱為河西咽喉。

圖三:甘肅嘉峪關,城樓/城牆

嘉峪關始建於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年),歷經160多年,至明世宗嘉靖十八年(1539年)基本完成。它建構複雜、環環相扣。由內城、外城、羅城、瓮城、城壕和南北兩翼長城組成,全長約六十公里。整個城關防禦體系號稱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這樣的「雄關漫道真如鐵」,當年的中央朝廷和地方軍民完全可以為之自豪唱頌。

現代衣着光鮮的打卡族們,蜂擁而至,紛紛站立在「雕樑畫棟猶在」的嘉峪關城頭,恰是「登樓只為閒瞻眺」──多少往事重疊,無數戰亂平復,表面唱白激動,內心意念荒廢。

這幾處有着各自確切定位的長城實況敘事,地理上分佈遙遠(從大西北的嘉峪關到東南方的臨海,距離超過3000公里),時間上也相隔亘久(從漢武帝朝代到清康熙期間,長度超過1800年),但是它們巍然屹立於當今的地理世象,具備了統一彰顯的格調。它們的剛毅魁偉形態,宣示了古今通用的主義教旨:東方君主與其統治下的臣民,他們所展現的恆心和決心,以及信心,如果硬要加以自我拔高強調的話。

現在我才真的理解懂得了巨人心思的堅定基調和荒誕意味:「不到長城非好漢」。

長城的效用

說到長城的效用,很多專家特意闡述,它不只是單純的防禦工事,還保障了開發屯田和農業生產、屏護着交通要道和商貿往來等。不過,最初衷最根本的,連綿堅固的長城無疑是修築用來防禦和抵抗「塞外」遊牧部族/騎兵帝國的長驅直入和大舉侵佔的。

說到底,它和戰爭與戰略的概念有關。

比如嘉峪關一帶,自古以來邊境衝突屢有發生,西域軍事勢力常常引兵進犯物產豐饒的河西地區。嘉峪關建成後的三百多年裏,周邊就先後發生過大大小小近百次戰鬥,而它始終起到了很好的鎮守調度作用,中原軍隊依據天險雄關,擊退大規模攻擊,保衛了邊區安定。

但是史料揭露也有反例。同樣是嘉峪關的故事,明正德年間,吐魯番汗國兩萬大軍進犯河西走廊,鎮守嘉峪關的將士們嚴陣以待。然而,敵軍卻悄悄翻過了祁連山,繞開嘉峪關防線,直撲肅州城(今酒泉市)。為解意外陡起的危難,駐守關卡的幾百名將士只得匆促離開營地,星夜馳援肅州。兩軍在肅州城外的開闊地域展開了一場強弱懸殊的戰鬥。雖然經此一戰,將士們拖住了敵軍主力,等到內地援軍到達,肅州城得以保全,可是那些原先駐守關卡的精銳部隊卻全軍覆沒了。

史料可能有誇大偏頗之處,不過實事求是斟酌考量,也可想而知,城關阻遏當道,固然難以攻破,但是敵軍也確有可能避重就輕迂迴作戰,出其不意獲取戰果。

更致命的是,「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如果守衛者自身投敵,例如明末三海關總兵吳三桂主動迎接清軍入關,那麼長城的防禦體系就一下子形同虛設了。

難怪有人認為,長期以一國之力,投入巨額軍費去維護各地的「長城防禦」,是「奢侈至極的戰略愚蠢之舉」。

再就是,以現代國家管理建設的運作原則來看,在數千公里長的土地防線上,絕大部分還是荒蕪邊遠之疆,更有崇山峻岭處處,歷朝歷代大舉規劃修築長城,實乃勞民傷財之舉,付出的代價,尤其是萬千民眾的生命代價,肯定遠遠超過所有的「預期產出」的總和。

我曾經讀到一篇中學生寫的《孟姜女哭長城》讀後感,內容切中情理要害:「秦始皇為了抵禦匈奴,下令修築長城,(於是)朝廷徵集幾十萬民工,派去邊遠工地。孟姜女的丈夫萬喜良便在其中。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條件使大量民工死去,包括萬喜良,死去的民工被當作基石就地埋在城牆下。孟姜女千里送棉衣來到長城腳下,得到的是丈夫慘死的消息。她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天昏地暗,嘩啦一聲巨響,長城被她哭倒了八百里。……雖然今天長城被譽為世界奇蹟,但在這些宏偉建築的背面,有很多悲慘的故事。秦始皇不愛民,讓孟姜女沒了丈夫,很可憐。」──是的,專制帝王高高在上的野心和謀劃,往往和底層勞苦大眾的人性民情極端違背,卻又喜歡一意孤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達成目標,哪怕到頭來是海市蜃樓的空頭目標。

正如有學者指出的:「老百姓付出多年的艱巨勞動來建造長城,使它變成了一個皇權壓迫的有力象徵。」

如果要「講政治」,那麼國家社稷最重要的「政治」是什麼?這裏的關鍵是,大凡「興舉國之力,辦萬代之事」,最高決策機構是否哪怕微微地重視、在乎,並哪怕微微地付諸實踐:「人命關天」與「民心所向」?遺憾的是,縱觀歷來的主旋律,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

長城的迷思

拓展開去議論,至今而言,「長城防禦體系」的思維定勢和操作模式依然盛行不衰,甚至還與時俱進,推陳出新。

比如,上世紀末開始建立的中國國家防火牆,直接冠名「防火長城」,它是互聯網數據的跨境安全網關,用以過濾、干擾、阻斷、屏蔽境內外網絡的大量流通信息,在「軟件」層面上保障國家的總體安全。它實際上就是針對「境外勢力」設立的一道嚴密防線/封鎖線。

又如宣傳灌輸的例子,每年9月24日是中國的全民國防教育日,去年(2024年)那天,人民網發表網評,題目是:「全民攜手,築牢國防安全鋼鐵長城」。而在8月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7周年紀念日,南方網網評的題目是:「鍛造堅不可摧鋼鐵長城,築牢強國復興戰略支撐」。兩篇文章不約而同聚焦和發揮了「鋼鐵長城」的核心理念。

這裏引用近日海外媒體刊登的一篇客座評論《中國經濟穩住了嗎?》,作者指出:「中國經濟真正水到渠成的增長率回升,還需政府打破『圍牆思維』。」

文章進一步闡述:「圍牆思維,本質上是一種弱者思維。因為自認為自己是弱者,所以需要圍牆從而防止強大的壞人破門而入。古代中國人建立長城保護農耕,沒想到現代中國人還需要圍牆保護大學。未來的經濟轉型需要技術創新來拉動經濟增長,大學需要和社會緊密結合才能了解社會需求,也能夠把高密度的人才和社會上的其它資源結合起來去產生供給。所以,無論古代的中國書院,還是現在的歐美先進大學,都是開門辦學,沒聽說建起圍牆隔離大學和社會,從而能夠促進科技創新的。」

長城也好,圍牆也罷,別以為僅中國的情形如此,展望全球,「長城」的思路和應用竟然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而且有時候表現得更變本加厲,特別是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這段時期。

最出名的是曾幾何時固若金湯的柏林圍牆。它是一個全封閉邊防系統,始建於上世紀60年代,全長近170公里,起先以鐵絲網和磚石為材料,後期加固為由瞭望塔、混凝土高牆、開放地帶和壕溝組成的綜合設施。柏林圍牆不啻為二戰後德國分裂、冷戰興起以及東西歐陣營分割對立的顯着地標。如今柏林圍牆倒塌30多年了,東西德國也早就統一,蘇聯也已經解體,但嚴酷的現實是,那道柏林圍牆的陰魂仍然不散──看看今天俄烏戰場上死傷巨大的慘烈畫面就知道,導致當年鐵幕建起的地緣政治的惡劣環境、全球性敵視性的意識形態分歧和對抗,以及大國陣營間的爭斗方針和衝突手段等等,非但依舊存在,而且有日益加劇的趨勢。小國新加坡就呼籲,為避免國際局勢直線惡化,很有必要在劇烈競爭的大國之間設置有效的「防護欄」,那不如說就是一道隱性的「安全長城」?

另一個現成例子,是美墨邊境不斷擴充加固的隔離牆,這也是美國這任當選總統川普的關切議題之一。美國人單方面花費巨資建造了幾千公里長的人工圍欄,有些地段還要用10數米高的混凝土牆代替柵欄,用作阻止非法移民大舉湧入。它在紛紜爭議中打造經營,具有反諷意涵,引申出複雜效應:川普把它稱作「牆」(The Wall),其它政界人士則避免將任何類似的邊境障礙稱作「牆」,以免向墨西哥及全世界傳遞錯誤信息──什麼樣的錯誤信息?實質上掩耳盜鈴?川普打破了這種政治禁忌,據說獲得了其支持者的熱烈擁護。

前述海外媒體的那篇評論,結合近期的新聞,分析談到:「最近美國政府封禁TikTok,不少美國用戶轉而進入全中文界面的小紅書尋找網絡棲息地。這事件再一次說明,中國現在的圍牆思維已經時過境遷,落後於時代了。因為中國政府建立互聯網圍牆的本意,也是害怕強大的歐美輿論進入中國,影響中國的政治穩定。沒想到,現在的圍牆反而是阻礙了中國已經很強大的互聯網企業走出去佔領國際市場,並影響其他國家的網民。」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長城」是東西方人類的共同發明,並且他們一直在共同維護之。

也可以說,「長城」直觀呈現了東西方人類共同的內心糾結。

所以,「居安思危」,只要這個世界上,精心設計/大力鼓吹/全面進行的零和遊戲沒有結束,源遠流長的「長城迷思」就必定無法解困,它會以它的加強版、升級版乃至旗艦版繼續大行其道,適得其所。

作者:陸思良(新加坡)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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