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編者按:原文發佈於2019年5月,於近期再度受到網民關注。
皇上不喜歡好人抱成一團
慶曆五年(1045)初,范仲淹罷參知政事,離開中央,去邠州做了地方官。
「慶暦新政」宣告失敗。
這場北宋建國八十餘年後啟動的改革,主要目的是重塑國家的官僚系統。
慶曆三年(1043),范仲淹曾奉命向宋仁宗「條陳十事」,列舉了十條亟需改革的問題,其中八條涉及到對官僚系統的整頓。
第一條叫做「明黜陟」。簡單說,就是要廢除文官三年升一次官、武官五年升一次官的「論資排輩」舊例。只有做出了「大功大善」的官員,才能得到升遷。
第二條叫做「抑僥倖」。簡單說,就是減少官二代、官三代靠着「恩蔭制度」,不必參加任何選拔歷練就可以直接做官的比例。公元1213的統計顯示,宋代靠着「恩蔭出仕」的官二代、官三代們,佔到了官僚總數的56.9%(在宋真宗時代,比例可能更高)。
第三條叫做「精貢舉」,簡單說就是科舉考試要公正、要加大選拔難度。第四條叫做「擇官長」,簡單說就是建立一套從中央到地方的針對官僚系統的監察、舉薦制度。第五條叫做「均公田」。簡單說就是整頓官員名下的「職田」(用作俸祿之用,離職時交回朝廷),多的吐出來,少的補上去。
第六條「厚農桑」、第七條「修武備」(恢復府兵制),與整頓官僚系統關係不大。第八條「減徭役」,具體的做法是合併行政區域(比如合五縣為一縣),來減少官吏的總量,進而減少民眾負擔。第九條「覃恩信」,嚴格考察官僚對朝廷恩澤(赦書中及民之事)的執行情況;第十條「重命令」,嚴格考察官僚系統對命令(宣敕條貫)的執行情況。
除了第七條,其餘九條「皆以詔書畫一,次第頒下」,成了「慶暦新政」的改革內容。
在秦制時代,要推動這樣一場以整頓官僚系統為核心目的、嚴重損害現存官僚系統利益的改革,毫無疑問,只能依賴皇權。
宋仁宗本來是願意支持這場改革的。
官僚系統是秦制帝國的統治基礎,但官僚系統的利益,與秦制皇權的利益,並不全然一致。皇權希望官僚系統「盡職盡責」維繫社會穩定和汲取人力物力,官僚系統更在意「自己任內不出事」和「自己任內撈足錢」。
論資排輩、官二代官三代直接上位,這些很符合官僚集團利益的遊戲規則,卻未必符合秦制皇權的利益。它們帶來了「冗官」(人員嚴重超編)、「冗費」(財政不堪負荷)和玩忽職守(反正熬夠時間就可以升遷,反正有個好爸爸比努力工作重要多了),均不利於秦制國家的「長治久安」。
這些遊戲規則,會嚴重降低秦制國家民眾的耐剝削能力。冗官、冗費會提升剝削成本,玩忽職守會降低剝削總量,原本設計好了的「可持續剝削」,就會變成「不可持續剝削」,社會就會出亂子。
改革明顯對宋仁宗有利。
但宋仁宗對改革的支持,只維持了短短一年的時間。
他發現,在整頓官僚系統的過程中,范仲淹等以「君子」自居者,公開肯定「朋黨」,抱成了一團。
在秦制皇權眼中,官僚系統中的「好人(君子)抱團」,是遠比「壞人結黨」更有害的東西。後者為了腐敗怠政,言行上往往選擇迎合皇權的喜好;前者則相反,為了所謂的「政治理想」,常常會走向要求制約皇權。
對「好人抱團」這件事,宋仁宗畢生存有極高的警惕。
早在寶元(1038~1040)年間,他就曾問過大臣張士遜:
「君子小人各有黨乎?」
張士遜的回答是都有,不過「公私不同」,好人抱團是為公,小人結黨是為私。宋仁宗沒有正面評價張士遜的回答。他轉而強調「法令必行,邪正有別,則朝綱舉矣」——所有的官僚都應該遵守、執行朝廷的法令。
圖:宋仁宗
到了慶曆四年(1044年)四月,當主持「慶暦新政」的范仲淹,因損害了官僚中的既得利益集團而被指責搞「朋黨」時,宋仁宗對着范仲淹,又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
皇帝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是真的在提問,答案早已在他心中——小人自古愛結朋黨,君子應該一盤散沙。皇帝要的,是以提問的方式,讓范仲淹體察到他心中的答案,並希望范仲淹按照這個答案,去修正政治上的言與行。
上個月,皇帝剛剛在邇英閣向部分官員出示了一份「御書十三軸」,裏面列有「治政要目」35項,其中之一正是「辨朋比」。
但范仲淹的回答,令宋仁宗非常失望。他說:
「臣在邊時,見好戰者自為黨,而怯戰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唯聖心所察爾。苟朋而為善,於國家何害也?」
大意是:我在邊境帶部隊的時候,好戰者會結黨,怯戰者也會結黨。朝廷中也是一樣,好人會結黨,壞人也會。結黨做好事,對國家能有什麼害處呢?
但,「於國家何害也」,和「於皇權何害也」,是兩碼事。
同月,范仲淹的支持者歐陽修,又自劃為「朋黨」,公開撰文《朋黨論》,送到了宋仁宗眼前。文章說,「朋黨」是個很正常的東西。自古以來,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皇帝應該做的,不是禁止「朋黨」,而是「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
皇帝更加不高興了。
他決定終止改革。
這年六月份,改革的反對者捏造了一個流言,說范仲淹有意廢黜宋仁宗,另立新君。流言很蹩腳,毫無可信度,但宋仁宗已不願再表達對范仲淹等人的信任——他只信任散沙式的范仲淹,而非與人抱團的范仲淹。為求自清,范仲淹只好以防秋為名,離開中央,去地方做陝西、河東宣撫使,另一位改革旗手富弼,也離開了中央,去地方做河北宣撫使。
這年九月,靠着恩蔭進入體制的官二代陳執中被宋仁宗任命為參知政事(相當於宰相)。
限制官二代、官三代靠「恩蔭」上位,是「慶暦新政」的核心內容。皇帝如此任命宰相,等於變相宣告新政已死。
十一月,又發生了「進奏院事件」。一班官員用賣廢紙的公費,舉行進奏院賽神會,飲酒作詩,召妓相陪,席間的某些言辭(如「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被有心人記下,成了彈劾的罪狀。
宋仁宗並不在意這些酒後狂言,但參會者多有支持改革者,皇帝遂借題發揮,下了一份嚴厲的詔書,大談盛世之下,只應有君明臣哲,絕不該存在「朋黨」,痛斥了知識分子交遊往來、贊賢薦賢的風氣,命令相關部門「采察以聞」,對這些行為進行監視匯報。
詔書的指向非常明顯。
心領神會的范仲淹,隨即引咎辭去了參知政事一職。
兩「害」相權取其輕,在「好人抱成一團」與「壞人腐敗怠政」之間,宋仁宗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