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盧璐還是個剛懂事的鄉村女孩。
那年8月的一天,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的恐怖一幕,令其至今回想起來依然不寒而慄。
那天,天氣悶熱。為吃一碗涼粉或舔一根冰棍,盧璐執意要跟媽媽進縣城。
一大早,她就跟挑着一擔新掘的嫩薑的媽媽從家裏出發了。她們緊趕慢趕到得河東渡口,已時近中午,等到坐上大木船過了融江,再上到俗稱「唐碼頭」的大十字街路口,太陽已升到頭頂,射出毒辣辣的光,媽媽因挑擔子,早已汗流浹背。
正當她們準備移步左側的街道往擺賣東西的菜市走時,忽聽得一陣有點凌亂又稍帶節律的「嘡——蹚——蹚——」的鑼聲從遠處傳來。盧璐好奇,站着不動,媽媽要賣生薑耽誤不得,便交代她兩句徑直走了。
鑼聲越來越近,接着就見從最為熱鬧的電影院方向(十字街右側)走來一隊約有四五十人的男男女女——聽身旁的大人說是「牛鬼蛇神」——他們一個個頭上戴了頂用白紙糊的打着黑×的大高帽,胸前也掛一塊用白紙糊了表面的大紙板,每張紙板上用黑字寫着「走資派」「反革命」「右派分子」「壞分子」「流氓」等各種不同或相同的罪名,黑字上一律打着紅色大××。這些「牛鬼蛇神」一邊走一邊用被捆綁的手敲擊手上的銅鑼,前有持槍的武裝民兵開路,兩旁和後頭有手執鐵棒或木棒的壯漢侍候,稍引不滿就被打上一棒。
「牛鬼蛇神」來到十字街口,盧璐頓時被潮湧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推向了他們身邊。這時,她發現,他們一個個臉色青灰,敲一下鑼就顫巍巍地說一句:「我有罪……罪該萬死……」或「我有罪……請饒了我的狗命……」
盧璐以為這些人只是被押出來游遊街,游完就可回家。怎麼也想不到,就在她欲轉身想前往菜市場找媽媽時,耳旁突然傳來一陣「嘭嘭嘭」的巨大又沉悶的聲響,緊接街頭的腳步紛亂而雜沓起來,人們紛紛往小五金店鋪門前一側涌,很快又里三層外三層地站成一圈,個個踮腳引頸搶着往圓心裏看。盧璐個子矮小無法也無意更無膽跟大人們搶佔「有利地形」,但又不無好奇,便彎下腰從那一雙雙踮起又雜亂地叉開着的雙腳之間瞥去——「啊,我的天呀!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由於極度驚恐不敢正眼看清)的人蜷伏地上,他(或她)身邊伴着好大一灘鮮紅的血……」幾十年後,她在文章里回憶說。
只那麼一瞥,那一大灘鮮紅的血從此就定格在盧璐的腦海里,再也無法抹掉。
不料,下午還有更恐怖的場面在等着她,躲也躲不掉。
大概三四點鐘,盧璐跟媽媽從菜市場朝唐碼頭十字街走過來,媽媽挑一擔籮筐在前,她跟在後面,她們準備穿過十字街進斜對面那家鋪子買點東西,而後前往渡口乘船過江回家。
此時,上午街道的嘈雜已趨平靜,人流大大減少,只剩三三兩兩由鄉下進城趕集的村民進出僅有的幾家店鋪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
盧璐和媽媽尚未進入唐碼頭十字街,就強烈感受到空氣里的不同尋常,與上午人流如潮、熱鬧非凡的情形相比,此時是死一般的寂靜。
進入十字街,正當她們朝斜對面那家日用品店走去時,一直走在前邊的媽媽突然從籮筐里扯出一把剛買的大葵扇擋住左邊的視線且發話:「莫朝左邊看!」媽媽一提醒,盧璐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因之前同樣在這個街頭的另一側她就曾親見發生過什麼,只是未料自己離開的後來發生了更大規模的慘案。
盧璐趕緊把臉埋在媽媽身後,雙手緊緊抓住她腰部的衣服,跟着她亦步亦趨地走。儘管害怕,儘管心砰砰砰直跳,但好奇心使然,她一邊走,一邊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左側望去。
「那是怎樣一個慘不忍睹呀:七八具紅紫(近於發黑)腫脹的屍體,在毒辣的太陽的炙烤下,橫七豎八的躺着,有的仰面朝天,有的匍匐於地,腦殼開花者有之,七竅流血者有之,還有一個張開的嘴巴里戳着一根削尖的竹子直往後頸窩穿出;他們血污滿身,他們倒臥的地上,鮮血一條條汩汩往街邊流淌……走過他們,我聞到濃濃的血腥味,還看見紛亂的綠頭蒼蠅在一具具屍體上飛起又落下。」
她們就這樣戰戰兢兢走過不敢看卻無法不看的不幸殞命者腫脹發黑的屍體,走進那家屍體橫陳於不遠處、門口到處燃點大柱大柱敬神的香和一盤一盤驅蚊藥的店鋪。
「那年、那月,那個酷暑悶熱的圩日,我本想跟媽媽進城吃一碗涼粉或舔一根冰棍過過嘴癮,孰知不意看到那觸目驚心、永遠揮之不去的一幕,怎能不後悔呢!」盧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