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在廣東,趙紫陽與我父親陶鑄共事15年,他那時年輕瀟灑,我管他叫紫陽叔叔。
那時他雖是中國最年輕的省委書記,但工作經驗卻很豐富,有一套自己的見地。他工作作風紮實,注重調查研究,每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基層跑。
父親每當談起他和王任重時,那種欣賞之情毫無掩飾地溢於臉上。
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父親還認為是自己連累了紫陽叔叔,還在為「我雖不曾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而痛心不已。
我也當面聽過紫陽在廣東時期的老同事杜瑞芝說過「趙紫陽絕頂聰明,我們當中沒有哪個能超過他」。
雖然父親與紫陽是工作上的好搭檔,但「君子之交淡如水」,作為私人關係,兩家鮮有來往。
倒是他來北京後,由於我家就住在中南海邊上,子女間走動多了才成了朋友,我也時常去海里看望他。但自從到六局後,我再跨進他的門檻就「別有用心」了。
1987年夏,我進部里剛3個月,就去探望了他。
當時我剛於6月份參加了由企業家雜誌社、新觀察雜誌社和世界經濟導報社召開的「深化改革座談會」,會上提出深化改革要從理論突破入手,並第一次碰觸了「所有制改革」這一禁區。
時任總理的趙紫陽竟也關注了這次會議,並認為深化改革座談會上所提出的那些觀點沒有什麼問題。
我還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事踏過總書記的門檻。
我調到黨外知識分子處後不久,便到北京人藝搞調研,見到了我仰慕已久的大藝術家于是之、藍天野、林連昆、顧威……
讓我驚訝的是,他們比普通人更普通,簡直就像胡同里的大爺大叔。
實際上他們也確實清貧,但他們最強烈的訴求卻是解決職稱問題,這關係到社會對他們的認可。
有一次去看紫陽叔叔,我反映了國寶藝術家們的狀況,還開玩笑地說:
「人家人藝對你有意見啦!說你老不去看他們的戲,當年周總理、陳老總等中央領導經常去看他們的戲。」
「我很喜歡看人藝的戲,」趙說:「我喜歡話劇。但現在不比五六十年代,看一次戲麻煩事很多,你拿些錄像來看看。」
於是我向人藝要了5盒錄像帶,有《小井胡同》《紅白喜事》《左鄰右舍》《吉慶有餘》《遛早的人們》,後來又送過《狗兒爺涅槃》。
紫陽叔叔還真看了這些錄像,他說他比較喜歡《小井胡同》,而「狗兒爺」太慘了些。
後來北京市文聯書記告訴我,文化部、中央職稱辦和市職稱辦均下到人藝了解情況,給出的意見是不受框框約束、實事求是地評,並且人藝的高級職稱名額不得低於文化部直屬的藝術團體。
黨的十三大後不久,我去看他,也不知天高地厚,張口就說:
「紫陽叔叔,我認為你還是適合當總理,不適合當總書記。」
他饒有興趣地問我持這樣看法的人多不多。我說:
「至少我媽媽是這麼認為的,她說你擅長經濟,懂基層,有實際工作經驗,更適合當總理。」
紫陽輕輕嘆口氣: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婉拒了幾次,可是不行啊!」
他還問我群眾是否認為我們這個黨很腐敗了?
我說知識分子中很大一部分人這麼認為。
他又問:
「群眾究竟希望體制改革改成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我沒回答清楚,因為那時誰也想像不出彼岸是什麼樣。
他又問我閻明復對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什麼態度。
我知道這個問題敏感,於是含糊地說「他很慎重,比較穩」。
1988年下半年,社會上和知識分子當中,流傳着針對趙的很多謠言,主要是說趙的孩子搞「官倒」,還說趙的總書記位子也將不保。
船到深海卻要臨陣換船長,我預感到情況不妙。
10月的一天,我與我先生理由去看望紫陽叔叔,向他反映了社會上對他的兒子們的流言。
他說:「本來我還有點兒信,責令他們不得參與任何與商品沾邊的活動,但你今天說起大軍,我反而放心了。」
大軍是趙的5個子女中最老實的,事後了解所謂大軍犯事也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我趁機說起了知識分子與黨的關係緊張、腦體倒掛現象、知識分子政策失誤,以及知識分子本身敏感而又脆弱的特徵。
「當前改善與知識分子的關係從抓教育入手最為有效。」我說。
但他感興趣的是這次的「反自由化」很溫和,大多數人都沒受到傷害,知識分子為什麼還會反應這樣大?
理由說開除劉賓雁等人的黨籍對知識分子衝擊很大,他極力為劉賓雁做了辯護。
我也說文人往往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毛病,別太在意他們說什麼,否則自尋煩惱。
趙說:「你們還要考慮黨內及一些做實際工作的同志的承受力,不處理這些人,另一方面的人就會認為黨太軟弱無能。但現在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好的,人們敢於講話了。」
又聊到經濟問題,這是趙最擅長的,他說:
資本主義國家到現在也沒有擺脫周期性衰退,社會主義國家也沒有擺脫經濟過熱不斷調整這條規律。
中國5年一調整,1958年大躍進,1963年調整;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當總理後,1981年調整;1983年很好,但1984年又調整;1987年又面臨過熱,但感到形勢還不錯,因此計劃內的不做改動,主要壓縮計劃外的這一塊。
現在看,計劃內的基本控制住了,但計劃外的,整個社會的基建規模和消費膨脹。
今年年初,想索性把價格放開,現在看,欠妥。調整和價格改革是兩回事,可現在撞到一起了。
外國人問我是哪一派,我說我不是學者固守自己的學派,我是領導人,就得博採眾家之長,今天用這個派,明天取那個派。現在各種物資大戰,哄抬物價,國家一統起來就好了。
趙有時也主動通過小兒子五軍叫我去中南海,直截了當地問些問題,如中小學教師對增加10%工資有何反映?知識分子對允許自謀出路政策有何反映?
我也直率地回答:反映是這些措施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他讓我如實回答嚴家其究竟有什麼言論時,我為嚴君做了辯護,我說:
「我了解嚴家其,他人非常單純,書生氣,他只是對改革有些擔心。他認為真正行之有效的措施應該是簡單的,而現在有些理論搞得太複雜了,連他都看不懂了。」
趙聽後說,這些人其實也沒什麼,讓外面輿論給弄嚴重了。至於後來的變化,我掐算不出來兩年後的事。
2005年1月的一天,我最後一次去看紫陽叔叔。見他明顯消瘦,特別是兩隻手近乎乾枯。
他掛着氧氣,坐着說話似還有底氣,頭腦也極清楚,只是離不了氧氣,也不能站立活動,一站起來血氧飽和度就會從90%掉到80%。
至於家,清貧至極。房廊門窗已是油漆斑駁,室內沒一件鮮亮的擺設,仍用着公家配置的家具,早已陳舊不堪。
在伸手可及的飲水機龍頭上,系一根繩到門把手,那是紫陽叔叔為小狗進出設置的。他的忠實夥伴,小狗「拉肯」已死,現在是一條西施犬在守護他。
梁阿姨在另一間房獨坐。她的雙眼已失明,什麼都不能看,天天孤零零地坐着,消磨着時光。
看到這個破敗不堪的家真讓人沉重,鼻子發酸。
要告別了,萬沒想到紫陽叔叔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
「你批評我對知識分子不夠關心,不如耀邦關心,我都記着哪!」
曾經的總書記,位高權重,一生波瀾壯闊,在我們都知道已是最後的見面時,卻說出這樣一句略帶孩子氣的話,讓我特別的震動,這才是人性啊!越是接近生命的終點,人性越是濃烈到極致,而極致就是回歸本真。
閻明復是個很有個人風格的統戰部部長,這個被我母親認為是最「天真」的人,對誰都以誠相待,以情感人,即使是嚴厲地指出民主黨派的某些不妥做法時,也都帶着真摯的感情色彩,所以深受民主黨派和海外朋友的信賴和尊敬。
但在統戰部內部看法就不一致,有人在對黨的統戰方針和策略這樣的問題上不認同他,甚至反對他。
我認為這只是認識上的問題。
有幾位這樣的部領導讓我非常敬佩,因為他們為人正派,辦事公道。
分管幹部人事工作的副部長武連元就是這樣的人,他曾長期從事核工業工作,有着工科生特有的嚴謹、理性和務實,他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會盡全力去保護你的政治生命。
1991年初的一天,武部長叫我去他辦公室,對我說:
「部領導開會,有些人認為你沒解決好『誰統誰』的問題,不適合再留在統戰部工作,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我回答說:
「謝謝武部長一直以來對我的信任,我選擇主動離開。」
就這樣,1991年過年後,我一個猛子就扎進了中國社會的汪洋大海中,游弋於中國最有權勢的人群——中國市長,以及中國最弱勢群體——貧困殘疾人之間。
這給了我一個多角度看中國的機會。
《中國慈善家》雜誌將我與彭麗媛、王健林、馬雲、徐永光、馬蔚然等10人,評為「2014年中國社會推動者」。
實在慚愧至極!我何德何能,竟能與這些光彩熠熠的名字排列在一起?
我女兒說:「人家都用真金白銀去推動社會,就你沒錢!」
我想這是對我20多年從事公益事業所付出的心血的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