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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 :關於年貨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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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年貨的記憶,是從臘月宰豬開始的。

三四十年前,大興安嶺山林小鎮的人家,沒有不養豬的。一般的人家是春天抓豬仔,餵上一年,不管它長多大,進了臘月門,屠夫就提着刀,上門要它們的命了。豬挨宰時嗷嗷叫着,烏鴉聞着血腥味,呀呀叫着飛來。不過好的屠夫,會讓它連一滴血都嘗不着。血被接到盆里,灌了血腸吃了!豬被大卸八塊後,家家會敞開肚子吃頓肉,然後把餘下的作為年貨,存在倉房的大木箱裏。怕它風乾了味道不好,人們在儲肉箱裏撒上雪。大興安嶺不趁別的,就趁雪花,你想撒多少就撒多少。有的人家圖省心,乾脆把肉埋在院子的雪堆里。可是吃的時候去拿,發現肉少了!在黑夜裏做強盜的不是人,而是那些會倒洞的黃鼠狼!它們有拖走東西的本事。

有了豬肉,除夕夜的肉餡餃子就有了主心骨。可光有肉還不行,那夜的餐桌上,還必須有雞,有魚,有豆腐,有蘋果,有芹菜和蔥。雞是「吉利」,魚是「富餘」,豆腐是「福氣」,蘋果是「平安」,芹菜是「勤勞」,蔥則是「聰明」,這些一樣都不能少!過年不能吃酸菜,說是「辛酸」,白菜也不能碰,說是「白干」。

臘月宰過豬,就得宰雞了。宰豬要請屠夫,宰雞一般人家的女主人就能做。雞架在霜降時,就從院子抬進了灶房,跟人一起生活了。這些過冬的雞,基本都是母雞,養它們是為了來年繼續生蛋,而雞架的大公雞,不過一兩隻,主人留它們,是為了年夜飯,所以只能活半冬。公雞死後,我們會把它身上漂亮的羽毛拔下來,以銅錢為墊,做雞毛毽子,算是女孩子獻給自己的年禮吧。

年三十餐桌上的魚,通常是凍魚,胖頭魚、鮁魚、刀魚之類。這是供給制時代,能夠買到的魚。做魚不能剁掉頭尾,說是「有頭有尾」,年景才好。女主人的菜刀要是不慎傷及頭尾,就會很慌張,擔心未來的日子起波折,所以過年時的菜刀不敢磨得太快。在魚身上,除了防菜刀,還得防貓。聞着腥的貓,兩眼放光,你一不留神,大半條魚就被它消滅了!所以很多人家的貓,這時會被關在小黑屋。人在過年,貓在受苦,它的憂傷可想而知了。

有沒有吃到鮮魚的可能呢?那得看家中男主人捕魚的本領和運氣了。在冰河鑿口冰眼,下片漁網,有時能捕到葫蘆籽和柳根魚。這類魚都不大,上不了席面。誰要是捉到鲶魚和花翅子,那就是中了彩了!這種能鎮得住除夕宴的魚,會讓從冰河回家的男主人腰杆挺直,進屋後有老婆的熱臉迎着,有熱酒迎着,當然,晚上吹燈後還有熱炕頭的纏綿迎着。只是這樣走運的男人很少,絕大多數都是如我父親一樣的人,空手而回。

比起鮮魚,豆腐就很容易獲得了。我們小鎮有兩爿豆腐房,得到豆腐除了用錢,還可用黃豆換。一般來說,換干豆腐,比水豆腐用的黃豆多。男人們扛着豆子去豆腐房時,你從他們肩上袋子的大小上,就能看出這家過年需要多少豆腐。瑩白如玉的水豆腐進了家門,無非兩種命運,一種切成小方塊進了油鍋,炸成金黃的豆腐泡,另一種則直接擺在戶外的木板上,等它們凍實心了,裝進布袋,隨吃隨取。

除夕宴上的蔥,是深秋儲下的。蔥在我眼裏是冬眠的菜蔬,它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中,看似凍僵了,可是進了溫暖的室內,你把它扔在牆角,一夜之間,它就緩過氣來,腰身變得柔軟了!又過幾天,它居然生出翠綠的嫩芽了,凍蔥變成水靈靈的鮮蔥了!至於芹菜,它也來自園田,不過它與蔥不同,要是挨凍,就是真的凍死了!芹菜秋天時割下來打捆,下到戶外的菜窖里。兩三米深的菜窖,儲藏着土豆蘿蔔大白菜等越冬蔬菜,芹菜就和它們同呼吸共命運了。不過芹菜沒有它們耐性好,葉片很快萎黃,幸而它的莖,到年關時沒有完全失去水分,仍然能做餡料。我小時一聽大人們罵架,詛咒對方下地獄時,我就想,地下有什麼可怕的,冬天時漫天飛雪,地窖卻是春天呀!

年夜飯中唯一的冷盤,就是蘋果了。蘋果可用鮮的,也可用罐頭的。我們那時更喜歡罐頭的,因為它甜!這兩種蘋果的獲得,都是在供銷社,拿錢來買。除了買蘋果,我們還要買煙酒糖茶,花生瓜子,油鹽醬醋,凍柿子凍梨。最重要的是,買上一摞新碗新盤子,再加一把筷子,意謂添丁進口,家族興旺。

在置辦年貨上,家中的每個人都會行動起來,各司其職。主婦們要去供銷社扯來一塊塊布,求裁縫裁剪了,踏着縫紉機給一家人做新衣。臘月里豬的號叫,總是和着縫紉機的嗒嗒聲。縫紉機上的活兒忙完了,她們還得蒸各色年乾糧,饅頭、豆包、糖三角、菜包等等。饅頭這時成了愛美的小姑娘,女人們會用筷子蘸着印泥,在正中央給它點上一枚圓圓的紅點,那是饅頭的眉心吧。除了這些,她們還要做油炸江米條和蕉葉子,作為春節的小點心。

那些平素淘氣慣了的男孩子,這時候也得規規矩矩地忙年。他們負責買鞭炮,買回後放到熱炕上,讓它乾燥着,這樣燃放起來更響亮。他們得拿起斧頭,劈一堆細細的松木柈子,讓除夕夜的灶火旺旺的!他們還要幫着大人豎燈籠杆,買來彩紙糊燈籠。不過在我們家,糊燈籠是我的事情。因為我是元宵節天將黑時出生的,父親送了我一乳名「迎燈」,家人認定我的名字中有光明,糊燈籠非我莫屬。不過我糊燈籠是講條件的,那就是提前享用油炸小點心,雖然母親不情願,但為燈籠着想,只得依從。我給圓圓的宮燈糊上一圈紅紙後,會用金黃的皺紋紙,為它鉸上飄逸的穗子,粘在燈座上,讓燈長出金鬍子!

那時還沒有印刷的春聯,作為校長的父親,因毛筆字寫得好,臘月里就有很多人家求他寫春聯和「福」字。人們送來紅紙,我幫着裁紙,父親揮毫。寫好一副,待墨跡幹了,就把它捲起放到一邊,寫另外一家的。有時父親讓我編寫春聯,他也採納過一副,是貼在倉房上的,記憶中我把他的小名「滿倉」嵌了進去。父親寫完春聯,會給我們做一盞用木座和罐頭瓶子做成的燈。為了獲得完美的燈罩,他得從戶外撿回掛着霜雪的罐頭瓶,然後飛快地將一瓢熱水澆下去,這樣它的底兒就會「砰然」脫落。當然取燈罩並不容易,有時一瓢熱水下去,它整個碎了,只能棄了;有時那罐頭瓶子如烈女一般,熱水潑來,依然故我。父親只得再跑回雪地中,去翻找罐頭瓶子。

小年前後,我會和鄰居的女孩子搭伴,進城買年畫。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是為年畫生的,該由我們置辦。小鎮離城裏十幾里路,臘月天通常都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我們穿得厚厚的,可走到中途,手腳還是被凍麻了。我們知道生凍瘡的滋味不好受,於是就奔跑。跑得快,血脈流通得就快,身上就不那麼冷了。我們跑在雪地的時候,麻雀在灰白的天上也跑,也不知它們是否也去購置年畫。天上的年畫,該是西邊天絢麗的晚霞吧!進了城裏的新華書店,我們要仔細打量那一幅幅懸掛的年畫,記住它們的標號,按大人的意願來買。母親囑咐我,畫面中帶老虎的不能買,尤其是下山虎;表現英雄人物的不能買,這樣的年畫不喜氣。她喜歡畫面中有鯉魚元寶的,有麒麟鳳凰的,有鴛鴦蝴蝶的,有壽桃花卉的。而父親喜歡古典人物圖畫的,像《紅樓夢》《水滸傳》故事的年畫。母親在家說了算,所以我買的年畫,以她的審美為主,父親的為輔。這樣的年畫鋪展開來,就是一個理想國。

買完年畫,我們會去百貨商店,給自己選擇頭綾子、發卡、襪子、假領子,再買上幾包紅蠟燭和兩副撲克牌。那時我們小鎮還沒通電,蠟燭是家裏的燈神。任務完成,我們奔向百貨商店對面的人民飯店,一人買一根麻花,站着吃完,趁着天亮,趕緊回返。冬天天黑得早,下午三點多,太陽就落山了。想在天黑前到家,就要緊着走。我們嘴裏呼出的熱氣,與冷空氣交融,睫毛、眉毛和劉海染上了霜雪,生生被寒風吹打成老太婆了!不過不要緊,等進了家門,烤過火,身上掛着的霜雪化了,我們的朝氣又回來了!

人們為自己辦年貨,也為離世的親人辦年貨。逝去的人,未必墳塋就在近前。所以小年一過,小鎮的十字路口,會騰起團團火光。人們燒紙錢時,不忘了淋上酒,撒上香煙。年三十的餃子出鍋後,盛出的頭三個餃子,要供在親人的靈位前,請他們品嘗。

我小的時候,父親和爺爺都在時,我們只在十字路口為葬在遠方的奶奶燒紙。爺爺去世後,除了給奶奶買下燒紙,爺爺那裏也得備一份了。等我長大成人,父親過世了,母親預備下的燒紙,就比往年厚了。待到10年前我愛人因車禍離世,我回故鄉過年,在給爺爺和父親上過墳後,總不忘了單獨買份燒紙,在除夕前夜,在我和愛人無數次攜手走過的山腳下的十字路口,為回歸故土的他,遙遙送上牽掛。火光捲走了紙錢,把我留在長夜裏。

我快50歲了,歲月讓我有了絲絲縷縷的白髮,但我依然會千里迢迢,每年趕回大興安嶺過年。我們早已從山鎮遷到小城,燈籠、春聯都是買現成的,再不用動手製作了。我們早就享用上了電,也不用備下蠟燭了。至於貼在牆上的年畫,它已成為昨日風景,難再尋覓其燦爛的容顏了。我們吃上了新鮮蔬菜,可這些來自暖棚的施用了化肥的蔬菜,總沒有當年自家園田產出的儲藏在地窖的蔬菜好吃。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便利,越來越實際,可也越來越沒有滋味,越來越缺乏品質!

我懷念三四十年前的年,懷念我拿着父親寫就的「肥豬滿圈」的條幅,張貼到豬圈的圍欄上時,想着豬已斃命,圈裏空空蕩蕩而發出的快意笑聲;懷念一家人坐在熱炕頭打撲克時,為了解膩,從地窖捧出水靈靈的青蘿蔔,切開當水果吃,而那個時刻,蟋蟀在灶房的水缸旁聲聲叫着;懷念我親手糊的燈籠,在除夕夜裏,將我們家的小院映照得一片通紅,連看門狗也被映得一身喜氣;懷念臘月里母親踏着縫紉機迷人的聲響;懷念自家養的公雞燉熟後散發的撩人的濃香;懷念那一杆杆紅蠟燭,在新舊交替的時刻,像一個個紅娘子,喜盈盈地站在我家的餐桌上,窗台上,水缸上,灶台上,把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照亮的情景!

可是這樣的年,一去不復返了!在我對年貨的回憶中,《牡丹亭》中那句最著名的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不止一次在我心中鳴響。好在繁華落盡,我心存有餘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脈燭火在記憶中跳蕩,讓我依然能在每年的這個時刻,在極寒之地,幻想春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遲子建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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