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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錢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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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初,重慶寸灘中學初66級1班同學舉辦「進校五十周年同學會」,闊別四十四年後,我又見到了我大部分同學。因為各種原因,五十人的班級來了三十好幾,擠擠滿滿坐了三大桌。大家都感嘆,不錯了,其他班還不到三十呢。主持人說,是因為聽說原原要來,這次來得最多。

是的,我是本校老師的子女,在校時就比較突出,文革中媽媽又在學校被「迫害致死」(平反通知書原話)。我更是一直遠離那個傷心地,幾十年來沒有和大家聯繫。直到2011年,我才放下心結回到學校,輾轉找到了我的同學們。

因為他們經常聚會,相互一直有往來,這次的主角自然就是我了,晚飯後開會,第一個議程就是我發言。我簡單的介紹了我這幾十年的經歷,又告訴大家,目前我過得很好:父親九十多歲了,退休後一直跟我過。哥哥一不小心接了媽媽的班,現在在成都是個著名的手風琴、電子琴老師。姐姐已經退休也在成都和我們在一起,我的家庭很幸福。

我剛一講完,沈三(女同學—記得以前關係並不是特別好的)突然衝到台上:「是XX對不起原原全家,現在他們幸福我們欣慰!」全體鼓掌。一下子我熱淚盈眶,原來同學們一直都在牽掛着我們一家。我真的後悔:我來晚了!

幾十年的自卑與自傲,在知根知底的老同學們面前,原來真的什麼都不是!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時間過了幾十年,愛鬧的那幾副顏色依然是又說又笑;愛靜的,也依然在周邊安靜地看着,幾乎沒有改變。封子是個活躍分子又曾是我的死黨,於是我們身邊圍滿了人。好不容易她帶着一撥人唱《沙家浜》去了,我身邊的位子空了出來。一個男同學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原原,我要給你道個歉。」「為什麼?」看着這位同學我腦子迅速轉動,搜尋引擎全面啟動,實在搜不出有過什麼交集,更可氣的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還絕對不能問:「你是哪個?」我只有裝着平靜地聽他敘述。

先介紹三個背景資料:1:寸灘是個水碼頭,在重慶市區朝天門的下游,1960年代沒有公路,出入全靠坐輪船。到朝天門碼頭上水0.23元、下水0.16元。我們家住在南岸玄壇廟,到了朝天門還要坐橫渡,0.04元。請原諒我的囉嗦,看下去,作對比用。2:寸灘街上下到輪渡躉船有一段距離,枯水天就完全在沙灘上行走,一到漲水天,就會形成一條洪水溝,人走不過去,就有當地農民用自己家的小木船擺個橫渡,收費比較隨意,一般就收,0.02~0.03元。3:我媽媽是1957年下放到這個鄉村中學的「內劃右派」。因為是「內劃」就沒有降工資,所以她的工資一直都是全校教職員工中最高的。(比校長、書記都高)文革中這也成了一條罪狀,大字報出來後,就演變成了「高薪資產階級」,甚至有「造反派」學生到我們家公開「偷肉」。

他要道歉的故事應該發生在1968年的7、8月,一個周末我陪媽媽回家。那天擺渡的是他和他的表哥,船是表哥家的,表哥是我們學校另一個班的學生。那天,一見我們上船,他表哥就跟他說:「他們家有錢,收她一元!」當時他也就是一個打工仔吧,就收了我們一元錢。故事是不是太短、太簡單了?

講完,他接着說:「我當時沒有多想,後來我另外掙了錢,想來還你,就找不到你了。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給你道歉了,謝謝你今天來了。」

我一時語塞,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就默默地起身走了,去到離我很遠的角落。不過我看見他鬆了一大口氣。

多麼淳樸的人啊!

這一元錢和我在文革中受到的其他傷害相比,簡直叫「微不足道」,我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而對於他卻如一塊巨石壓了他四十五年。今天他終於放下了。

俗話說,人之初性本善,然而在那瘋狂的歲月里不由自主地傷害過他人的人們當中,又有多少人能如我這位農村同學這般真誠地懊悔、真誠地道歉。

這位我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想起名字來的同學,無論你五十年前還是現在在人群中是多麼的不起眼,但是你帶給我的感動和我對你的崇敬並不亞於巴金先生[注],因為,或許你的社會地位是卑微的,然而,你的人格卻是哪麼的高貴!

註:巴金先生是唯一一個公開著文向他曾經傷害過的人們(胡風等人)真誠懺悔、真誠道歉的偉人。我無比崇敬他。

2013年夏於成都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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